苏宏州哪儿能答应啊,极力挣脱苏戚的手:“不行,你不可以去鄄北。送人去衍西军,这事儿好办;非要派人支援鄄北,也行,大不了我顶个责罚。你跟穆家小子好,况且鄄北不能不守,马苑的骑兵想调用就调用罢。”
苏戚张口:“那……”“但你不能去。”
苏宏州目光沉沉,“我挑个可靠利索的,带队赶往鄄北就是。女孩子家家的,如何能去那么危险的地方?”
苏戚皱了下眉,快速瞟一眼远处的传信兵,咬牙道:“我最稳妥。您也不必太担心,我有武艺傍身,不比这些个护卫差。”
苏宏州根本不信她的说辞。“此事关系重大,容不得拖延,也不能半路出岔子。我带着兵去鄄北,有身份压着,没谁敢不听话,换成别人就不一定了。”
苏戚低声解释。按传信兵的描述,鄄北如今情势危急,出兵救援是卖命的活儿。马苑的骑兵经历过严格训练,但从未真正上战场,中途怯场想当逃兵也有可能。苏戚身为太仆独子,勉强可以压制场子。“您也别想着亲身上阵。”
她冷静打消苏宏州的冲动念头,“您得呆在陇西马苑,尽量拖延交接时间,保证飞羽营不会察觉异常。”
苏宏州感觉喉咙在发抖,身上一阵冷一阵热:“戚儿……”看见老父亲这副模样,苏戚心揪扯着疼。“爹,您放心,我不会出事的。”
苏宏州怔怔:“真不会出事?”
苏戚:“不会。”
她言之凿凿,语气既有安抚,又是约定。苏宏州狠狠闭上了眼睛。良久,艰难道:“那你去罢……”苏戚刚要说话,他又抓住她手腕,急切嘱咐道:“戚儿,万一遇着紧急情况,必须先护着自己,别人怎样都不如你的命重要。真守不住关山口,也没事,活着才是硬本事……”他语气似有哽咽。“爹现在只有你了,不能看着你出事。”
苏戚僵直着身体站在原地,被这位父亲紧握的手腕,产生了灼热如燃烧的痛楚,仿佛阴暗的恶鬼被强行拉到太阳下,接受光明的审判。她不是他的孩子。她却是他爱与希望的唯一寄托。“……我明白。”
苏戚忍耐着蚀骨的疼痛幻觉,对苏宏州挤出安抚的笑容。“我保证全须全尾的活着。”
两人又碰头谈论几句,把事情商议好了,起身加紧赶往马苑。鄄北的传信兵,被两位护卫带着,快马加鞭奔赴边关,寻找穆连城。而苏戚跟着苏宏州去陇西马苑,悄悄带走百来号骑兵。苏宏州放不下心,又拨了二十个护卫跟着苏戚。临别时,苏戚笑道:“太仆大人莫担忧,或许无需数日,鄄北便能恢复太平。”
苏宏州也笑,笑得比哭还难看。他有家国情怀,但在女儿的安危面前,所有的原则和感情都得往后靠。如此说来,他真算不上是个忠臣好官。他只是个偏心的父亲,终身守着亡妻的嘱托,把苏戚当成了最重要的宝物。“我会活着,穆念青也活着,说不定还能打个打胜仗。”
苏戚语气轻松,调剂着沉闷的气氛,“天子若要怪罪太仆擅用职权,您也别心烦,横竖有我呢,我来顶事儿。”
苏宏州一鞭子抽在她马屁股上:“谁稀罕你顶事儿,滚吧。”
看着骑兵队浩浩荡荡扬尘而去,老父亲瞬间红了眼角。他莫名很后悔。后悔在多年前某个阳光明媚的日子里,去将军府办差,没看住小小的苏戚。结果让穆念青这混小子把人拉走,还忽悠成自己的小弟。如果穆念青和苏戚的关系不算好,或许此时此刻,苏戚就不会去鄄北。都怪他看管不严。苏宏州心想,等以后有机会,他非得好好教训穆念青不可。只要……诸事平安,还能有“以后”。苏戚带领着骑兵一路疾驰,非必要不停歇,非困极不阖眼。说来也巧,她去两趟鄄北,都是疲于奔命的状态。上次为了给穆念青过节,差点儿没跑掉半条命,这次带人援救关山口,更不敢有丝毫怠慢。苏九等人没有跟随骑兵队,而是落后些许路程,拿着剩余的金银招兵买马。这事儿也有说头,他们没有拉拢兵马的资格,所以打的旗号是招揽义士共救河山,只要卖命肯打匈奴,就有肉吃有衣穿。对于饥饿无助的灾民来说,无疑是条出路。所以,征兵力的事情办得很顺利。唯独一点不好,他们得避人耳目,不让官府知道,否则一顶逆反的帽子扣下来,谁也别想活命。所幸百姓和官府矛盾尖锐,苏九行事又稳妥谨慎,堪堪没有走漏风声。赶路时,驿站是个麻烦。苏戚好办,仗着身份拿陇西马苑的牌子晃一晃,扯几句谎话,驿站小吏也不敢拦路。随后而至的苏九一行人,却得多费功夫绕道走山路,绕不了就强行闯关卡,抛下句“国难当头吾等自当救援”的口号,任由驿吏在尘土中凌乱。世道太乱,北边儿的驿道都不太平,小官小吏只想混个温饱,也不打算强行追究。毕竟真追究起来,多次没按朝廷规定拦住流窜的灾民,他们已经失职了。唉,随便凑合着当差吧,左右无非混口饭吃。在天灾与人祸的连番打击下,无权无势的普通小吏已然没了斗志与干劲。有那心思活络的,早就寻思着投奔丰南王。听说,但凡去了丰南王的封地,哪怕当个伙头兵,也有馒头和猪肉吃,每月还有饷银……勿论普通吏民怎么打算,苏戚紧赶慢赶,离关山口越来越近。抵达目的地的时候,恰巧是个燥热的清晨。太阳尚未全然露出本貌,关山口的铁门前,已经展开了新一轮厮杀进攻。穆念青只睡了半个时辰,便强行醒过来,抹了把疲倦的脸,拎着战戟策马出城。道路两旁坐卧着许多重伤的士兵,缺胳膊短腿儿的,看着实在扎眼。他目视前方,刻意忽略了眼尾所见的血腥色,任凭战意涌上胸膛。要战。战到最后一刻,不罢休。耳边轰隆隆的战鼓声越发响亮,穆念青拍拍干瘦的马脖子,低声道:“你可得争口气啊,要是死了,就只能下锅煮马肉了。”
——自从退守到关山口,已经过了大半个月。他们的军队吃光了城里的粮食,扒完了树皮草根,后来开始吃马。再扛下去,恐怕就该吃人了。穆念青毫无办法。援助迟迟不来,而他身为骁骑将军,虽然调动了五百里的军队,但只能强撑着不让关山口被攻破。每天都在死人,而活着的,也得不到足够的粮草医药。关口山地势狭窄,形如小口广瓶,易守难攻。关山口又是一座城,城里有受苦挨饿的百姓,和无法弃城逃亡的将士。只要匈奴一日不退,穆念青就无法带兵离开。这是一场僵持的死局。端看哪一方先耗尽力气。穆念青挥动长戟,砍下敌人的头颅。他在战场上穿行,身上染满鲜血,如同困境中不屈不挠的战神,又好似濒死一搏的孤狼。飞溅的血沫喷洒在脸上,视线蒙上淡淡的红。他手臂发麻,浑身筋脉突突地跳动,而下肢毫无知觉。长久的疲累作战,加上饥饿缺觉,大大削减了他的战力。累吗?他问自己。当然累,恨不得扑进床里,睡他娘十天半个月。饿吗?饿到了极点,甚至想撕咬敌人的血肉。他连着三日没进食,水也喝得不多。大衍连月大旱,喝水成了奢侈享受。现在的他,完全凭着本能奋力厮杀,把自己当作无生命的兵器。也许,用不了多久,他这件兵器,就会彻底折断,落进尘埃与血水之中。战死沙场马革裹尸,并不是什么遥远的未来。穆念青咬紧牙关,将长戟砍入匈奴的腰腹。他听着骨骼碎裂的声响,模糊想到,如果他死了,会有人难过吗?远在边关的亲爹是没法指望了,穆连城死过许多兄弟子女,从来不曾流过眼泪。更何况他是个不争气的小儿子,哪怕驻守鄄北立了战功,也得不到穆连城半句夸奖。那……苏小戚呢?穆念青心里冒出这个名字,忽听得远处马蹄阵阵,抬头望去,便看见了携兵马而来的苏家郎。在明亮的晨光中,苏戚骑马奔来,右手持一柄长枪。看着有些不伦不类,却无法让人笑出声来。“穆郎!”
她高声叫着,带兵冲破匈奴军阵。因为没日没夜的赶路,苏戚如今灰头土脸,锦白衣袍蒙上了陈旧的颜色。但看在穆念青眼里,竟耀眼得难以直视。时光交错,他似乎又回到了昏暗窒息的廷尉狱。在冰冷的铁栏外,站着神色坚定的少年。——穆郎,等我来接你。苏戚如是说。穆念青喉头胀痛,只觉眼球热得难受。不知是因为累了,还是受到了战火的熏烤刺激。“穆郎!”
苏戚唤着他,用长枪挑翻敌人,神情张扬而无畏,“你怕了吗?还是干不动了?不行就回去歇着,看我打退他们!”
穆念青哈哈大笑,笑得眼角泛湿:“说什么傻话呢苏小戚,我能输给你?”
他扬起战戟,重新杀入乱军之中,将敌人冲击得溃退四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