鄄北并非匈奴的主战场。因为地势艰险,气候诡谲,想要寻求突破口不算容易。离部落的群居地也很远。所以,以前时不时骚扰驻军的,不过几百号人。直至大衍天灾不断,边关将士军备日益匮乏,他们才纠集力量彻底反扑。穆念青率领着不到一千人的军队,从断崖退到关山口,活生生熬了大半个月。这段时间里,双方损耗都很大,无奈匈奴有后方补给,而穆念青,只能坐山吃山,一日日走向绝境。他动用骁骑将军的兵权,勉强得到周围驻军的支援,多撑了五六天。但,也只有五六天而已。如果苏戚不带着这支精锐骑兵赶来,穆念青无法猜测,自己还能坚持多久。也许三天,也许两天。在某个昏昏沉沉的夜晚,听见城门被破的声音。然而苏戚来了。像一个不可能发生的奇迹,一束照亮深渊的光。士气大败的匈奴兵扛不住这场突然袭击,勉强应付了片刻,便集结残部向北面溃逃。苏戚带的人不多,因为不清楚敌军情况,她没有贸然追击。烟熏火燎的战场上,气力不足的将士们望着来援的骑兵队,沉默半晌,不知是谁发出了尖锐凄楚的哭声。然后又大笑。天佑大衍!他们瘫坐在混杂着血水的泥地里,状如疯癫,扯着嗓子叫嚷道。天佑大衍!天佑大衍……在混乱喧闹的哭笑声中,苏戚跃下马来,微笑着看对面的穆念青。她没见过比他更狼狈的将军。铠甲晃晃荡荡挂在肩上,被尘土和鲜血浸染成灰红色的粗布裹着身体,俊朗的面容变得瘦削而灰败,唯独一双黑黝黝的眼睛泛着侵略性的光芒。此时的穆念青,如同身负重伤的野兽。下一刻,他猛地跨步奔来,将苏戚纳入臂膀中。她的鼻尖撞上了坚硬的铠甲,鼻腔一酸,差点儿当场流下生理性疼痛的泪水。“穆念青!”
苏戚吼了半句,却听见他沙哑的嗓音从头顶传来。“别动,让我抱一会儿。”
穆念青喉头哽咽,极力压制着身体的颤抖,低声道,“苏小戚,我真高兴。我以为不会有人来了,再怎么等,肯定等不到……”派兵去衍西求援,是他无望的挣扎。明知道两地相隔甚远,他不一定能撑到衍西军来;明知道天子不允衍西军擅自离开驻地,穆连城也不会为了他这个儿子违背军规。可他孤立无援,实在没有办法。靠着渺茫的希望,他在关山口苦苦支撑,只待耗尽最后一口气,流干最后一滴血,结束自己不甘而可悲的生命。“我怎么就收了你这么个小弟呢?”
穆念青用力箍着苏戚的脊背,半开玩笑地说话,“总爱闷不做声干大事,能救人会打仗,都比我厉害了,说出去我不要面子的?”
苏戚捂着撞痛的鼻子,咕哝道:“你居然觉得自己还有面子。自打生下来就没皮没脸……”穆念青胸腔震荡,似乎笑得很欢畅。他抱够了苏戚,放开时瞧见她眼里雾蒙蒙的水气,惊异开口:“不是吧,就抱了一下,感动哭了?”
回答他的,是苏戚毫不留情的飞踹。穆念青侧身躲过,笑嘻嘻拉着苏戚回城。他情绪来得快,消得也快,这会儿全身充满了劲儿,感觉还能再打一场。“走,先回去休整休整。他们一时半会儿不会再来,今天应该能睡个好觉。”
穆念青边走边打量后面的骑兵,目露赞叹之意,“你哪里搞来的兵马?啧啧,真不错。”
方才战场厮杀时他就注意到了,这些人骑术高超,身手也好,坐骑又膘肥体壮,一看就是精心培育的军马。苏戚没吱声,穆念青联想到苏宏州的身份,登时凑近了跟她咬耳朵:“从你爹那里偷来的?”
苏戚默默看他:“你觉着我能偷来?”
“也是。”
穆念青不是傻子,稍微一寻思,大致就明白了。他叹了口气,“老爷子真好,舍得出力出人救我。比我亲爹还亲爹。”
苏戚:“别瞎认爹。”
穆念青眼神幽怨:“我真想要这个爹。要不,等我哪天回京城,三拜九叩把自己过继给他吧。”
这家伙瞎扯淡的时候,苏戚一般懒得搭理。她望着城内萧索的景象,神情略有波动,继而恢复平静。穆念青犹自念叨:“其实改姓苏挺好的,太仆有钱有势,不纳妻妾,想想做他儿子得多逍遥啊。没后娘,没长兄压着,以后你见着我,还得真情实意喊声哥。”
苏戚:“呵,幼稚。”
哪儿就幼稚了?穆念青不服气,很想和苏戚争论一番。但他突然两眼一黑,啪叽摔在了地上,意识全无。眼睁睁看他摔倒的苏戚:“……”这位穆将军连日没有休憩,加上腹中饥饿,终于成功地把自己折腾熄火了。苏戚试了下呼吸,还好,人没大事。她把穆念青交给城里的医官,随后跟着士兵来到治所,找间客房安顿了自己。待屋内无人,她锁紧门闩,快速脱掉衣衫,用里衣擦拭身体。关山口物资匮乏,清水珍贵得很,无法用于沐浴清洁。虽然苏戚爱干净,也只能暂时忍耐这种充满汗味儿的黏腻状态。她勉强处理了下,换上另一套样式简单的武装,用裹胸布缠好胸膛。虽然这胸……缠不缠似乎也没多大影响。但万一发生个意外,会很麻烦。重新穿好衣服以后,因着胸腔的束缚感,苏戚不大适意地皱了皱眉头。她推门出去,吩咐随行护卫卸下所有干粮,与城内将士共享。此次出行,苏宏州生怕她路上忍饥挨饿,于是准备了不少吃食。东西不算重,拖累不到她的行程,加上苏戚着急赶路,抵达关山口后,依然有余粮可用。所谓干粮,其实也就是肉干和饼,以及其他一些可以果腹的东西。放在平时,算不得什么美食,然而对于关山口的人来说,无异于人间盛宴。当护卫们把肉干倒出来的时候,围观的人眼睛都绿了。是肉,肉啊!正常的肉!他们欢呼雀跃,甚至祭出大锅,兴高采烈开始煮肉粥。切碎的肉干混在糜子里,随着煮沸的水反复翻滚着,香味儿袅袅飘过整个治所。昏睡在床上的穆念青,登时就清醒了。他跑到做饭的院子里,高高兴兴享用了堪称丰盛的肉粥。饭毕,摸摸鼓起的肚皮,总算记得询问苏戚来鄄北的始末。苏戚简略描述了陇西的遭遇,又说:“你放心,既然我来了,关山口还能撑一段时日。往后肯定还有援兵。”
穆念青只当她安慰自己,嗤笑道:“衍西军么?我爹不一定出兵。”
苏戚语气平静:“衍西军姑且不论,我还能带人来。”
她把苏九征收民兵的事解释一番,穆念青越听越沉默,最后闷声说话:“苏小戚,你这样做,小心京城的皇帝找你麻烦。”
苏戚摇摇头:“事情紧急,哪里顾得上那么多。”
先前沈舒阳疑心重,不愿穆念青接触外人。她奔赴鄄北,只能隔着山崖遥祝几杯酒。现在却管不了什么天子忌讳,穆念青身陷险境,总得有人来救。关山口也不能不守。“我吧,学不会文臣的弯弯绕绕,只知道人活着最重要。”
她侧过脸来,看着身旁瘦了一大圈的穆念青,“活着,比什么都重要。”
穆念青良久无言,从鼻腔里发出个模糊的声音:“嗯。”
活着,最重要。用过晚饭,穆念青身体燥热,干脆脱了上衣,毫无顾忌地晾汗。他身上有许多细碎的小口子,刀伤,箭伤,最严重的是一道斜切过肩胛骨的切割伤,被白布缠裹起来,隐约可见殷红血色。苏戚快速扫了一眼。穆念青的身躯精壮而有力,宽肩窄腰,肌肉纹理优美流畅。即便多有伤痕,依旧不损阳刚之美。曾几何时,他还是个懒洋洋躺在榻上的少年,只关心吃喝玩乐,如今却迅速成熟起来,拥有了逼人的气势。如同露出爪牙的狼,危险,且不容小觑。察觉到苏戚的视线,穆念青挑眉,脸上很快露出不怀好意的笑容。“怎么,羡慕我?”
他靠近苏戚,理直气壮道,“羡慕就多摸摸,反正你也长不成我这体格。”
近距离感受这具躯体的视觉冲击力,苏戚什么也没说,默默往旁边退了几步。不,她真的一点儿也不羡慕。练成这样,可就成金刚芭比了。穆念青嬉皮笑脸,非要抓着苏戚的手往自己胸肌上蹭:“别躲嘛,苏小戚,逃避没有用,你得面对现实。”
苏戚额角跳动,蓦地计上心头。她收敛脸上表情,死死盯着穆念青,反问道:“真要我摸?”
穆念青没仔细思考:“是啊。”
苏戚垂下眼帘,口吻惆怅而隐忍:“穆郎,你我相识多年,我本不愿破坏这层关系……你可知晓,如今你这模样,让人多么的……”她声音逐渐低落下去,最后几个字咀嚼在唇齿间,硬是读出了缠绵悱恻的味道。穆念青一怔,惊悚得连连后退,双臂环胸抱紧自己:“停!我错了,你可千万不能碰我!”
其表现之激烈,堪比贞洁烈妇。“苏小戚!”
他警告道,“虽然我知道自己很迷人,但你不能心生觊觎啊!我不爱男人!”
苏戚:……很好,现在她想揍死这个自恋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