没等他仔细寻思，苏戚突然坐起身来，一手按住他的脸。更准确地说，是按住了他捂脸的手。穆念青吃了一吓，嘴里嘟囔的言语全吞进了肚子里。“噤声。”

苏戚压低嗓音命令道。她侧耳倾听着周围的动静，雨水哗啦哗啦，夹杂着微不可闻的脚步声。苏戚当即抓起穆念青的胳膊：“走！”

意识到情况不对，穆念青也不磨叽了，借着苏戚的力气站好。他伤重，脑袋由于失血而极度晕眩，险些再次栽倒。苏戚抓着他的手腕，将手臂绕过肩膀，以半扶半抱的姿势带着他闯进雨地里。路面又湿又滑，光线暗得很，苏戚走得极为艰险。为了加快速度，她好几次撞上山壁突出的岩角，或者被横生的荆棘勾破小腿肚。穆念青尽力减轻自己给她施加的重量，但不管怎么说，他都是四肢健全的成年男子，压在苏戚身上，无异于千钧重担。冰凉的雨水冲刷着脸庞，顺着鬓角滑落下巴。穆念青张开嘴，微咸的水便钻进了口腔，与残存的药味混合成发酸的苦。“苏小戚，朝右边走。”

他贴着苏戚的耳朵说话，“绕过这道弯，或许是下山的路。我听见溪流的声音了。”

苏戚夜里的视力没有穆念青好。穆念青怎么说，她就怎么做。两人深一脚浅一脚走了半个时辰，果然找到一条河流。但隔着几丈距离，重重诡谲的岩嶂树丛阻隔了他们的前路，好似进到个死胡同里，走哪个方向都不对。现在已经听不到后方的异动了。苏戚扭头看了看虚弱的穆念青，决定找个隐蔽处躲起来，等天亮再寻出路。穆念青也同意这个提议。她扶着人，摸索着找到一棵老树。这树年纪估计挺大，枝繁叶茂浑似华盖，苏戚摸了摸树根，不怎么潮湿，可以坐人。和穆念青挤着坐下来的时候，苏戚苦中作乐地想，幸亏这会儿光下雨不打雷，不然还得担心被雷劈。折腾了半天，穆念青的精神更不好了。他歪着靠在苏戚肩膀上，身体烫得像块烙铁。“也许不该急着跑。”

苏戚自言自语，“我倒忘了，说不定来的人不是杀你的，而是救你的……”不，也不对。如果是救援者，定然要大张旗鼓，点起亮来呐喊寻人。断不可能暗中行进。苏戚胡乱抹掉脸上的雨水，又用手背贴了下穆念青的脸。太烫了。这样下去，会不会烧坏脑子？本来就不怎么聪慧。苏戚叹口气，缓缓靠在树干上。穆念青坐着不得劲，身体软绵绵的，顺势滑下来枕在了她的腿上。“我不是故意的。”

穆念青口齿不清地辩解着，扑腾两下没挪开，干脆不动了。“苏小戚，你不能揍我。”

苏戚思考了下，还是默许了他的行为。周围没个能躺的地儿，伤口泡水更麻烦。她不是矫情的人，更无法在这种情况下搞什么男女之大防。左右别让薛景寒知道，不然又得乱吃飞醋。想到这里，苏戚身体一顿。知道又能如何呢，他俩掰了。发热的穆念青不知晓她的复杂感受，只觉得自己难受得紧，时而浸泡在冬日的冰水里，时而架在六月的火炉上。受过伤的每一处皮肉都生出了痒意，像有千万只蚂蚁啃咬吸吮，千万根毒针穿刺刮磨。他的疼钻进了骨缝，与疼痛相伴而生的，是另一种不受控的渴望。想拥抱，想侵略，想破坏与发泄。这是他从戎之后，滋养出的坏习惯。或者说，是隐藏在身体里的本能。鄄北太冷，战役又太残酷。每次经历厮杀浴血归来，他就成了一头凶兽，胸腔里锁着疯狂的欲念。很多人和他一样，急需发泄的渠道。于是找女人，喝烈酒，刺激自己的感官，借以派遣沉闷而难捱的情绪。穆念青不想碰来历不明的女人，只能独自坐在断崖上，喝个五内俱焚，不省人事。醉意能麻痹疼痛，浇灭沸腾的情绪，哄着他酣睡一晚。可是，现在他没有酒。遮天的华盖下，只有最亲近的人，陪伴在身边。穆念青几次睁开眼，视线里都是苏戚沉静的脸庞。他能闻见她身上隐隐的香味儿，不似寻常女儿家用的脂粉，清冽，轻浅，还混着一丝苦。这味道勾着他，混淆了他的理智，让原本暧昧不清的情愫迅速膨胀。穆念青实在烧糊涂了。在痛楚和欲念的驱使下，竟敢抱住苏戚的腿，张嘴咬了一口。苏戚闷哼一声，按住他的脑袋，往后推了推：“你属狗的？”

穆念青仰起脸来，睁着发红的眼睛看她。这眼神实在奇怪，活像饿了十几天的恶狼找到果腹的猎物。苏戚本来挺困倦，硬是让穆念青整清醒了。下一刻，她的手指被穆念青抓住，可怕的热度顺着皮肤传递过来。“别闹。”

苏戚抽手，没抽出来。“你若是疼得难受，我陪你说说话。”

可穆念青不需要她那些琐碎的闲话了。他陷入了疼痛与渴望交织的梦境里，只想抱住面前的人，做些疯狂而混乱的坏事。“苏小戚。”

他靠过去，抱住了她的腰。“苏小戚，我难受……”他嘴里胡乱念着，脸贴着脸蹭来蹭去。“苏小戚……”好歹他还认得她。苏戚腰里有伤，恰好被穆念青压住，疼得倒吸凉气。“你起开，突然闹什么幺蛾子？”

她伸手推他，双手再次被他握住。不甚清醒的穆念青低头乱亲着冰凉的指尖，又试图拱开她的衣襟。“你给我罢。”

他声音颤颤的，滚烫气息喷洒在苏戚胸口，“你给我，我会娶你……”苏戚听在耳朵里，满脑子嗡嗡的，只觉得世界发了疯。什么鬼情况。前半夜他俩还称兄道弟，后半夜好兄弟性情大变。就因为她成了女子？还是说，先前吃的草药有催情成分？苏戚很懵逼，甚至想对着穆念青施展一套完整的拳法。但如今她力气不足，也没法跟个病患较劲。所以，她只吐了两个字。“滚开。”

穆念青不滚，甚至开始在她身上乱摸。下一刻，他被苏戚踹到了雨地里。从天而降的冰冷雨水，砸在头上脸上，激得他恢复几分清明。穆念青匍匐着爬起来，看见苏戚冷淡疏离的表情，满腹热烈的冲动瞬间冻成了冰。后知后觉的羞耻感爬上身体，逼得他低下头来。“……对不起。”

他在地上摸了块尖锐的碎石头，狠狠割过手背，然后将石头塞到苏戚手里。“我刚刚脑子不清楚，苏小戚，你权当我疯了。”

他尽力拉开距离，神色难堪地嘱咐道，“如果待会儿我再冒犯你，你不必留情。要杀要罚，全由你。”

苏戚捏着块染血的石头，看向坐到远处的穆念青。树下可供遮蔽的位置并不宽敞，他这么一躲，半边身子就露在了外面，任凭雨水肆虐。左手背的割伤犹自滴滴答答地冒血，皮肉向外翻卷着，足以显示方才下手有多么狠厉。苏戚闹不清穆念青为何突然乱来，她心里不太高兴，可是瞧着这人可怜巴巴守在远处，活像一条被抛弃的狼狗，又实在无法置之不理。“往里挪挪。”

苏戚说，“你身上有伤，好了以后再算账。”

穆念青噢了一声，小心翼翼挪动身体，靠近苏戚。两人陷入长久的沉默。苏戚不愿说话，穆念青则是不敢说。过了半刻，他彻底体力不支，栽倒在地昏迷不醒。苏戚只好把人捞过来，拍他的脸。“醒醒，别睡。”

穆念青脸都被拍红了。他勉强掀开眼皮，嘴里溢出模糊的呻吟。苏戚继续喊了几声，但他连应答的力气都没有了，歪着脑袋再次睡了过去。穆念青做了个乱七八糟的梦。梦里他跟苏戚两小无猜，一起玩一起闹，同生共死惺惺相惜。有一天突然苏戚变成了女人，他也很高兴，觉得这么亲密的关系就该娶她做媳妇。不娶才混账呢，他无知无觉地占了她多少便宜啊。于是他上门提亲，被苏大老爷揍了一顿，笑嘻嘻拉着苏戚去了衍西，拜见父亲……穆念青梦到自己有了两儿两女，正抱着小女儿看月亮呢，被苏戚摇醒了。天际泛起鱼肚白，秋雨不知何时已然停歇。苏戚道：“能看清路了，我们起身吧。”

穆念青还没从梦境中彻底清醒过来，他愣愣地望着苏戚，张口叫道：“夫人？”

苏戚额角突突地跳。她想，这小子八成烧傻了，从昨晚就已经傻了。苏戚吐了口浊气。算了，跟傻子不能较真。两人搀扶着走了一段路，眼见穆念青行动困难，她干脆把人背起来。斜射入山谷的晨光，照亮了狼藉而坎坷的地面。苏戚避开碎石与横木，专心致志寻找下山的路。穆念青抱着她的脖子，心里觉着别扭，想想又挺开心。虽然不知道为何而开心。“苏小戚。”

他叫道。“嗯，怎么了？”

穆念青偷偷打量着苏戚的侧脸，低声道：“昨晚对不住你。”

苏戚沉默片刻：“别再提昨晚。”

穆念青语气很认真：“我应该对你负责。”

他向来不问风月，但也知道寻常姑娘家最重清白。苏戚从小跟他在一起，做过各种亲密事，昨夜又那样……于情于理，他都该娶她。可惜苏戚毫不留情打断了他的想法：“你负个屁的责。”

穆念青被噎了一下，这才想起苏戚不算正常姑娘，京城全是她的风流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