然而殷晋的想法很快发生了变化。街面的厮杀,苏戚以一敌五,竟然足足撑了一柱香时间。虽肩背受伤,却愈战愈勇。许是知晓拖延于己不利,他转守为攻,一刀割断了敌人的喉咙。鲜血在街道上洒出斜长的弧线。殷晋收起了散漫的神情,手指不知不觉用力,捏得酒杯嘎吱作响。苏戚的气息变了。只一瞬间,出刀势如闪电,直取对方要害。一人,两人,三人。接连倒下的躯体,彰示着局势的扭转。殷晋紧紧盯着苏戚的身影。尚且单薄的苏家郎,浑身笼罩着沉静而狠绝的气息,斑斑血迹溅在白皙脸庞上,无端增添几分妖冶的艳丽。而浸染浅色衣袍的血污,犹如红梅渐次绽开。这是一个杀人者。摒弃了不忍与犹疑,蜕变而成的杀人者。太熟悉了。殷晋看着苏戚,只觉脑海中的迷障逐渐破开,长期埋藏的疑惑即将得到答案。太熟悉了——他见过他。不,他见过她。记忆翻腾涌动,旧日画面重新浮现眼前。黄昏之际,晚来馆。曳红裙戴金钗的女子,手持一柄青碧短刀。她杀了卞棠,从此下落不明。殷晋翻遍京城,也追寻不到这个人。教坊没有,寻常人家没有,官宦千金更是对不上号。“原来如此。”
是他找错了方向。不可能在商铺售卖的贵重金簪,出自家财万贯的苏府。无法查出身份的女人,总以男子面貌在外行走。所以他永远找不到。“杀死卞棠的,是你啊。”
殷晋喃喃道,语气并非疑问,单纯陈述着事实。他是天生的杀人者,感官极为敏锐。无需再行验证,便轻易推断出了真相。苏戚与何深乃同窗好友。为救何深胞妹,硬闯卞家主宅;又替何深报仇,乔装打扮杀死卞棠。事后重伤,被廷尉放走。假借与人厮混的名义,在外养伤数日,方才回到苏府。时间,细节,全都对上了。街面泼洒着大片大片的血污。独自站立的苏戚微微喘息着,用长刀支撑着身体。巡城的差役即将抵达现场。殷晋捏碎杯子,足尖一点,跃出窗栏落在苏戚面前。他没忘记用面罩遮掩容颜。在苏戚看来,便是身形高大的陌生男子。无刀亦无剑,捏紧了拳头冲着自己撞过来。苏戚抬刀一拦。破损的刀刃断成两截。她被巨大的冲击力逼得后退几步,瞳孔骤然放大。这个人很危险。苏戚并不恋战。她迅速转身,朝城门口奔去!殷晋紧随其后,转眼之间拉近距离,接连数拳袭向她的后背。苏戚回身躲避,动作略有滞涩,没能尽数避开。她身上还有旧伤。新的伤口叠加旧的,刚才又耗了许多体力,应付殷晋并不轻松。锁骨下方受到重击,骨骼发出尖锐的哀鸣。苏戚憋着喉咙里的血气,一边抵御殷晋,一边赶路。她需要巡城北军的援助。可对方显然清楚她的意图,偏要逼着她改换路线。两人一追一逃,时而交手,时而飞奔,最终离城门越来越远。最后,殷晋顺利将苏戚逼进了城南万鼓巷。此处僻静幽暗,少有人迹。苏戚心知无法再逃,深吸一口气,左手刀具滑落掌心。泛着寒光的青碧弯刃,再次出现在殷晋面前。刀背上镌刻的蟒缠莲清晰可见。“果然是你。”
殷晋毫不意外,甚至有闲心和苏戚唠起了家常。“卞棠死后,我找了你很久。”
他拉下面罩,露出疏朗温和的眉眼。“现在我明白了。你杀人的理由,藏匿的办法,以及这把刀的出处。”
廷尉与苏戚交好。这层关系,能够合理地解释许多细节。比如为何苏戚的刀刻着蟒缠莲,而当她逃出晚来馆时,秦柏舟没有帮忙抓捕,任由她乘车离开。苏戚绷紧身体,握紧刀柄笑了笑:“你还知道什么?”
“我还知道,声名狼藉的苏家子,是个货真价实的女人。”
殷晋舒展手指,语气平静无波。“这真是个好消息。”
卞文修若能得知这桩秘密,便可借此牵制丞相与太仆。一个活着的女人,比男人更好利用。若她要死,也有更多的死法,惨烈的糟践的,足以重创心爱的情郎,以及爱女如命的父亲。苏戚无法对自己的性别进行狡辩。她和殷晋交过手,以生死搏杀的形式。那种打法,根本掩饰不住身体的真相。“我没有公开秘密的打算。”
苏戚移动脚步,作出进攻的姿态。她没别的选择。此时此刻,只能奋力一搏。不能输。不能死。“是么?”
殷晋淡淡道,“那真遗憾。”
钢筋铁骨的拳头,迎上寒光泠泠的短刀。锦缎撕裂,血肉飞溅,骨骼皮肉遭受重击,发出闷重低沉的响声。……“穆将军,该出发了。”
尖着嗓子的宫侍堵在城门口,再次提醒穆念青。“皇命不可违,穆将军再拖延下去,万一错失战机,如何对陛下交待?”
穆念青张嘴,硬生生把脏话咽了回去。错失你大爷的战机。几股流窜的残兵败将而已,根本用不着他亲自出马。可圣旨写得明明白白,他再不满意,也得奉命清剿莫望残部。穆念青骑在马上,越过攒动的人头,望向城门内。他没能等到苏戚。在宫侍又一次催促中,他收回了视线,低声道:“走吧。”
此去官道五十里,便是衍西军的临时驻地。繁华抛于身后,战场犹在前方。……快些,再快些……雪晴满心凄惶,跌跌撞撞跑回苏府。苏大老爷上朝未归,他区区一介小厮,调不来四厩的兵马,只能呼喊着叫护院出门救人。虽然回来的路上,他已经撞上几个巡逻兵,解释了遇袭的情况。但谁能确保这几个兵救得出少爷呢?雪晴心里七上八下,脑袋快成了浆糊。他不敢想苏戚究竟如何了,一闭眼,就看见血肉模糊的尸体。“少爷,你可不能出事啊……”他嘴里不断念叨着,酸意控制不住地涌上鼻腔。“不能出事,千万不能出事……”护院们听闻苏戚遇袭,也着急得不行。他们跟着雪晴出门,行至半路,不料遇上全城戒严,再也无法随意走动。“回去,回去!今日戒严,任何人不得在外游荡!”
全副武装的北军兵卒,挥动着长矛冷声呵斥,根本不听护院的辩解和求告。雪晴双眼通红,哭着喊:“我家少爷还在外面!有人要杀他,你们不管么!”
“他是当朝太仆之子,名唤苏戚——”可那些披坚执锐的士兵,对此无动于衷。他们冷着脸,肆意驱赶着躁动的护院,丝毫不顾忌苏府的权势。雪晴抬起胳膊,狠狠擦了把眼睛。他个头小,趁着混乱扭身就跑,一路避开巡逻的士兵,来到薛宅前。薛宅大门紧闭。雪晴狠命锤了十几下,都没得到任何回应。他恍惚想起薛相应该上早朝去了。求不到丞相的帮助,雪晴险些落下泪来。他不明白为何薛宅闭门不开,只能尽力收敛情绪,再次迈开腿,奔向廷尉署。雪晴从未这么有胆气。他不管不顾,拼命想抓住每一根救命稻草。即便他要见的,是大衍最可怕的活刑架,能止小儿夜啼的秦柏舟。好不容易顺利抵达廷尉署,雪晴拽着门吏自报身份,求见廷尉大人。那门吏一听是苏戚的小厮,倒也不为难他,态度和蔼地询问情况。雪晴上气不接下气地解释一番。门吏面露难色:“苏公子遇险,当然得通报秦大人。可大人进宫了,萧左监也不在,现在全城戒严,我们没法擅自出兵啊。”
雪晴只觉一颗心坠落雪地,冷得浑身打哆嗦。他再也找不到能够救苏戚的人了。薛相不在,秦廷尉也不在。苏大老爷没回来,四厩太远,他自己调不到救兵。来廷尉署的路上,经过松亭,只看见满地鲜血,如此触目惊心。少爷如何了?活着,还是……雪晴不敢继续往下想,他绝望得双腿发软,几欲仰天嚎哭。门吏忍不住劝道:“你先别急,既然北军在各处巡逻,肯定能遇上苏公子。吉人天相,苏公子不会出事的。”
雪晴哪里听得进去,眼泪簌簌落了满脸。正在此时,门内传来问话声。“何事喧哗?”
门吏躬身答道:“是苏太仆府上的小厮。苏戚苏公子白日遇袭,如今下落不明,恰逢京城戒严,苏家人无法搜救……”门内站着个身形如松的年轻男子,眉眼俊秀而冷淡。听闻苏戚出事,他沉思数息,唤来乌衣吏卒:“叫上十几个人,跟我出去寻苏公子。正好有桩要案得处理,借个名头装装样子。”
雪晴大喜过望,顾不得擦脸上的泪水,就要跪下来磕头答谢。那男子制止了他:“你先进来,在这里等着,别出去乱跑。”
雪晴依言进门,束手束脚地站在旁边,看对方召集人马,风风火火离开了。待情绪平复下来,他才想起要问清楚:“这位大人是谁?”
门吏笑了下:“祝右监啊,你不认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