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人……”胡新泉嘴里念叨着,目送罗维卡离开。夜色已深,雨还稀稀落落地掉下来,看不清,却能听到雨敲击在树叶上、铁皮屋顶上以及敲击在一摊积水上的声音。他心里是有些犯嘀咕的,自己难道应该看一看那张纸条上写了什么,才是个好人。几滴雨水落到胡新泉的脸上,凉凉的,他不由得打了一个冷战。这种天气,回到住处,钻进暖和的被子里,听陈苍建说一些历史典故或者朗诵一首催眠的诗歌,都是很不错的选择。但不知道为什么,胡新泉心里有些沮丧,他来还水壶给罗维卡,各种情绪都在心里过了一遍,现在真正见过后,发生的事情,是让他始料未及的。胡新泉没有回头,他裹紧了身上的衣服,手里提着的伞也没有撑开,就那么迈步朝前走去。他有些不甘,仍旧带着些期待。他甚至伸手整理了一下头发,走到前面一个转角,胡新泉深吸一口气,迈步过去,他希望罗维卡站在另外一边。没有。转角处什么都没有。“唉……”胡新泉心里的那种沮丧,就好像一颗烧红的钉子,被放在铁砧上被铁锤砸扁砸实了。该回去吗?胡新泉心里自问着,脚步却仍旧往前走。走到一堵没人清理的砖墙边,上面长出一些草来,看着很碍眼,他扶住砖墙,爬了上去,几下把那些草都拔了,拢在手里。砖墙不到一人高,上面很平整,胡新泉用手里的草扫了扫,坐了下来,双脚临空着,整个人一下就放松下来。脑海里先是回响刚才罗维卡说的话,尤其是那两句带疑问的,变得愈加清晰。“不图什么?”
“你还能是个好人了?”
然后逐渐就是这段时间里,陈苍建说的话,赵明诚说的话,董青金说的话,罗白桦说的话……以及父母说的话。胡新泉本来以为自己下定决心留在厂里后,就不会再纠结,但听了刚才罗维卡的话,他又开始懊恼起来。这在他看来,本来是自己为了厂子放弃更好前程的事,到现在,却似乎没有一个人那么认为。对于别人的看法,他是很在意的。不管这个别人是谁。有的时候,胡新泉会觉得自己是一盏点亮的油灯,当没有风的时候,他可以燃烧得笔直;但只要有风来,灯焰就会随风摇曳。脑子里乱糟糟的,各种念头都涌起。胡新泉在砖墙上就那么坐着,头脑却怎么也冷静不下来,那种感觉,不好受,他重重地揉了揉头发,双手往后一撑,猛地一下落到地上。嚓啦一声响,系住裤子的布腰带断了。他只能双手提住裤子,一瘸一拐地走回去,这么一跳,脚剧疼后酸麻不止,脑海里那些本来怎么都理不清的念头,却一下都没了。回到住处,陈苍建正靠躺在床上,看着一本书。见到胡新泉进门,他坐直起来,上下打量。看到胡新泉双手提着裤子,嘴里啧啧几声后说:“新泉,进展是不是太快了点?”
“什么进展?”
胡新泉坐回床上,揉着酸麻的腿,看向陈苍建。陈苍建一脸严肃地说:“新泉,作风问题还是要注意的。”
明白陈苍建的意思后,胡新泉顿时窘得脸都红了,连连摆手:“说什么啊!这是我从墙上跳下来挣断的,我去墙上拔草……”“嗯,我信,我信。”
陈苍建靠躺回去,举起他的书,摇头晃脑地看起来。胡新泉窜过去一步:“我说的是真的!”
“是啊,我也没说假的,”陈苍建嘿嘿一笑,“我信你。此事按过不表,个中精彩不足为外人道也。”
“什么乱七八糟的。”
胡新泉捶了他一拳。陈苍建一副了然的神情看向胡新泉,眼睛转了几转,故意拉长了语调念:“鱼,我所欲也;熊掌,亦我所欲也,二者此番可以兼得也。”
胡新泉想再解释解释,也想问问陈苍建,什么是鱼,什么是熊掌。陈苍建把书往枕头下一塞,打了个哈欠,伸手一把拉灭了电灯,笑着说:“我醉欲眠卿且去,明朝有意抱琴来。”
屋里一片漆黑,胡新泉坐在床上,有种裤裆抹黄泥,不是屎也是屎的感觉。几天后。兴州市电力机械制造厂门口围满了工人。一张鲜红的通知贴在布告栏里。还没到跟前的一些年轻工人,都有些兴奋地打听:“是破产清算的通知吗?确定了什么时间?”
一些年纪大的工人,听到这个话立即就狠狠地瞪回去。几个已经挤过去看了通知内容的工人,则嘀咕着回应:“是开欢迎会的通知……”“都要破产清算,还开什么欢迎会。”
看到通知的工人,无论是一开始就听闻些风声,还是刚知道的,都议论不已。欢迎会在厂里的小会议室进行,本来王世才是计划在礼堂隆重地搞,但临开始时被赵明诚否了。于是,通知的二十来个参会人员,只能一个挨一个坐着,挤在本来只能容纳十来人的小会议室。空间小,人多,显得很压抑。赵明诚刻意没有坐在最中间的位置,他早早就来了,挑了一个靠门边的角落坐,后面来的王世才愣了一下,客气好意让他去坐到中间,赵明诚摆手拒绝。王世才只得挨着他坐下。于是,小会议室虽然人挤人,中间的两个位置却空出来。这让本来就压抑的气氛,显得更加沉重。王世才坐定后,清了清嗓子,先故作亲和地微笑着扫看一遍来参会的人,然后目光停在赵明诚的身上。欢迎会的主题,通知上已经写得很清楚,也在下发通知的时候单独告知了来参会的人。依照以往惯例,这种会议的氛围都是轻松、高兴的。但今天的情况很不同,就好像这间会议室里放了一个炸药包,随时可能爆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