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也不曾娶妻,你外祖母怎不为你打算。”
萧寰道。“这话便是见外了,我一介商贾,怎可与你这广陵王相提并论。”
王熙笑笑,说着,从旁边花瓶里折下一支腊梅来,不紧不慢地拿在手中把玩,“放心好了,我可不是我父亲,一门心思只想着什么成家什么子嗣,别人催你,我不催。不过我倒是替你可惜,你那王妃怎就这么薨了?不是说落水刚救回来么,啧啧,真乃世事无常。”
萧寰没有答话。说起来,连他也仍然不知道滕蕙到底是死是活。他仍然派人暗中寻找着,但一直没有消息。不过无论她是死是活,萧寰都不打算再将这有名无实的婚姻继续下去。上次陈王使人在那宅中暗藏造反信物的事,已经给萧寰提了个醒。他常年不在京中,无法将这宅子照应周全,万一王妃已经失踪的事被什么人发觉,后果难测。不如一了百了,直接让她假死。这样,就算滕蕙还活着,其实对她也好。无论她是不是痴傻,她这辈子最大的威胁,就是滕坤女儿的身份。将来萧寰如果找到她,仍然会兑现在虞嫣面前说过的话,会继续赡养她。至于另一层原因,只有萧寰自己心底明白。滕蕙不是虞嫣。而他每每听人提到王妃,想到的总是虞嫣。而他,不喜欢这样名不正言不顺地将她们混淆在一起。——“……人活一世,日子都是自己在过,要是连自己喜欢什么人也不能做主,那多没意思。”
她那番理直气壮的话仍然在耳畔。萧寰每每想起来,就觉得这话单纯得让人发笑,却无言以对。“若是王妃活着多好,”王熙继续感慨,“无权无势,还是个痴傻儿,你做什么都管不得你。若找个高门权臣家出来的,纳个妾都免不得生事,又是何苦。”
萧寰道:“这话说的是你么?你不肯成家,原来就是这般想的?”
王熙毫无异色,道:“这般想怎么了,世人但凡有点本钱,谁不爱自由自在地过日子。”
萧寰揶揄道:“你倒是懂。”
王熙大言不惭:“这世间万事,都不过在于人心二字,若不懂人心,我又怎能做上京中大贾?”
萧寰对他的性情早已经习惯了,笑了笑,不置可否。这时,卫琅将茶具呈上来,萧寰在案前坐下,亲自烹茶。王熙看着他,颇是感慨。“多年不曾尝过你亲手烹的茶,有时着实想念得很。”
他说,“你在朔方那不毛之地多年,定是也闷坏了。我父亲和外祖母他们担心你那终身大事其实不无道理,我也不可袖手旁观,你喜欢什么样的,告诉我,我为你物色。”
萧寰嗤之以鼻:“你方才不是还说绝不似舅父般催婚。”
“交游罢了,谁让你成婚?”
王熙道,“京城鲜花遍地,什么样的没有,多看看,保你不后悔。”
萧寰知道他的一些绯闻,道:“你和那些名媛私会之时,也这般如实告知么?”
王熙不以为忤:“什么私会,我可不曾做毁人名节的事。”
说着,他又露出津津有味的神色,“这些日子京中的乐子多得很,什么聚宴雅会数不胜数。便如你那姊姊弋阳公主的温室花宴,你是没去看过,那里头的都是南方花卉,就算是隆冬时节,也开得争奇斗艳,有趣得很。”
萧寰道:“你是去看花的么?”
“当然不是。”
王熙笑嘻嘻,“这温室花宴的好处,便是各家女眷也会带着未出阁的闺秀过去,虽然在另一处园子里,但若想观瞻观瞻,也甚是容易,其中有些还生得十分漂亮。”
萧寰看着他津津乐道的样子,颇是无语。他的母亲华阳县主在朔方天天操心着王熙的婚事,要是她得知这儿子其实对各家闺秀如此上心,不知道会恼怒还是欣慰。“其实袁氏和周氏有几位闺秀都十分不错,长相出众又知书达理,可惜你不想与他们有牵扯。”
王熙道。“你怎知孤不想与他们有牵扯?”
萧寰道。王熙“嘁”一声:“这算得甚秘密,他们前阵子是不是派人去朔方向你提亲无功而返?京中人多眼杂,谁家的秘密能瞒得住。”
这话不假。自从广陵王妃薨逝之后,人人都为萧寰终于摆脱了这个痴傻王妃而感到高兴。之前蠢蠢欲动的高门贵胄们倾巢而出,劝皇帝开采选,为广陵王娶妃的人一茬接一茬,但皇帝对此似乎不太关心,并无动作。众人猜测皇帝疼爱萧寰,想让他自己选妃,也有人直接把媒人派到了朔方去说亲。但萧寰以仍在丧期为由,将所有人都一律婉拒了。“我说你也是怪。”
王熙道,“不娶妃也就罢了,身边连个妾侍也没有,到底怎么想的。”
萧寰道:“你来见我,便是想说这些?”
“当然不是。”
王熙道,“你看你,一说到这些便一脸不耐烦,怪不得有人说你喜欢龙阳。”
萧寰一脸鄙夷。“别人这么说了,你便这么听着?”
他冷冷道。“那我能如何?”
王熙一脸无辜,“我倒是想反驳,有实据么?我也不曾娶妻,可你见谁说我是龙阳?”
说着,他有些得意:“你别看那些人都说我放荡不羁,放荡不羁也有放荡不羁的好处,至少不会被龙阳惦记。”
萧寰不理他,见铜釜中的水沸了,将茶叶放入茶具中,舀起沸水沏入。王熙看着他摆弄,愣了愣。“你这是做甚?”
他问。“烹茶。”
萧寰道。王熙的神色似见了鬼。“烹茶是这般烹的么?”
他问,“你这用的这茶怎是散叶?”
“孤学的新烹法。”
萧寰不以为意,未几,倒出一杯来,递给他,“你尝尝。”
王熙一脸狐疑,吹了吹热气,抿一口,皱起眉:“怎这般淡,连个佐料味也不见。”
“茶叶本自有清香,不加佐料也无妨。”
萧寰道。王熙啼笑皆非,正想说这算得什么烹茶,简直闻所未闻,忽然,瞥见他的手腕。“你腕上戴的是何物?”
他愣了愣,问道。萧寰看了一眼,他说的是手表。“一个计时之物罢了。”
他答道。“计时?”
王熙凑过去端详,仔细看着上面的各种符号和走个不停的指针,只觉新鲜,“它怎会动?”
“动才可计时,似滴漏一般。”
萧寰道。“这般神奇。”
王熙指着上面的一个数字,问,“这是何意?”
“白日的巳时,夜里的亥时。”
萧寰道。王熙更是好奇,又看向别的,问个不停。萧寰一边漫不经心地回答着,一边忽而生出个念头。自己当初在那边问七问八的时候,虞嫣是不是也想自己现在这样满不在乎,懒得解释?“此物是从何处得来的?”
问了一会之后,王熙道,“我做了许多外邦生意,域外珍奇之物也见过不少,可从未见过这样的。”
“机缘巧合罢了。”
萧寰将手收回,继续煮茶,敷衍道,“你未见过的多了。”
王熙也不再追问,坐回榻上,兴致勃勃地说:“你这次便迟些回去。过些日子就是大狩之日,你多年不曾去了,到时候,你骑上你那落雪骓……”王熙一说起游乐之事就滔滔不绝,萧寰一边摆弄茶具一边听着,脑子里却又想起了虞嫣。——“……我们是朋友,对吧?”
她望着他,目光期盼。夜里,萧寰沐浴之后,靠在卧榻的软垫上,照例翻开了一本书。那是一本现代史,他直接翻到上次阅读的地方,书签正是虞嫣和他的那张合影。萧寰的目光停在上面,虞嫣的头发散在肩上,笑得并不夸张,却很是自然,眼睛里仿佛盛着光。他初看的时候,嫌弃她恣意无状,傻兮兮的。虞嫣则反唇相讥,说他古板守旧,不解风情。但如今,他每次打开书都会看到她,却越来越觉得顺眼。有时忙碌了一日,烦躁的心情也会烟消云散。虞嫣曾经说,她回到那边的时候,有时总怀疑这边的事是她做的一个梦。只有看到萧寰活生生站在面前,她才会相信那是真的。如今,萧寰越来越能体会这话的含义。因为他也是一样。无论腕上的表还是那些书和地图,萧寰虽然知道它们来自何处,但在他眼中,皆不过死物。只有这这照片,他看到之后,会真真切切地感受到那些日子存在过的活气。她现在在做什么?萧寰想了想,大约又是穿着一身怪异的衣裳,打扮珠光宝气,风风光光地接受无数人观瞻吧。或者,在拍她那鬼扯的剧,假扮一个一招撂倒三四壮汉的女疯子。想着这些,萧寰的唇角不由弯起。他将那照片取下来,放在枕边,而后,继续翻书。“殿下,”卫琅将一杯水送到萧寰的榻旁,道,“这书可是十分好看?”
萧寰看他一眼,道:“何有此问?”
“殿下每每翻开,面上总有笑意。”
萧寰:“……”他随即将神色敛起,淡淡道:“你看错了。”
卫琅讪讪地笑,心照不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