檀朗想说,人的记忆是最不可靠的,但见明亭一副成竹在胸的模样,只好改口说:“可这本产品册上并无撕毁的痕迹,排序也没有问题,至少肉眼看不到曾有过人为删减或改动的地方。”
明亭舔了舔唇,拿起茶杯喝了两口,然后又把这两本产品册仔仔细细反复翻看了好几遍,这才单手扶额,皱眉反思。难道真是我记错了?不会!她腾地站起,直奔一楼的库房。檀朗随即跟了上去。“真的…只有107种款式!”
十多分钟后,明亭瘫靠在库房的墙壁,眼睛瞪得像铜铃。“大明彩灯”的库房是按照产品标号来排序的,从1到107,一目了然,这反而让明亭更加云里雾里。那五款彩灯不见了!准确来说,是从未出现在公司,只存在她的记忆里。难道是我幻想出来的?可我幻想什么不好,非得幻想五款彩灯出来?我又不是我爸那个老灯匠!而后,她挨着货架逐一查看,“可我前几天来查库存的时候,有见到过那五款彩灯啊!”
明亭的记性一向很好,虽然还达不到过目不忘的程度,但对看过一遍的东西多少会有印象,前几天她来检查库存时,分明记得是112款彩灯没错,可这才没几天,不仅产品册上少了五款,库房也只有107款。她随后找到罗正华确认,对方也说公司记录在册,以及入库的彩灯款式确实只有107种。不过,他又补充了一句:“我觉得,你们明家的彩灯从过去传到现在,肯定不止这107种款式,有可能传着传着,某些款式就消失了。”
“消失……”这两个字让明亭骤然回想起那本古籍被矿泉水弄花的那几页……“你说说看,那五款彩灯大概什么样子。”
就在她恍神之际,檀朗的声音突然出现在耳边,让她愣了一下,迟疑说道:“什么样子…可能比较复古吧。”
“能说得具体点吗?我可以画下来。”
檀朗撸起了袖子。明亭见状,这才想起,檀朗是彩灯专业的,美术功底肯定不差。随后,他俩再次来到明亭的办公室,明亭找来一摞A4纸,又递给檀朗一直签字笔,跟着就闭目回忆起来。“我印象最深的是一款圆球状彩灯,可以拎着,也可以悬挂,小时候经常看到类似的款式,现在没有了……”她说着,檀朗就画着,很快一上午过去,在公司其他人陆续外出吃饭,或叫外卖的时候,那五款“消失”的彩灯也已画完,呈现在五张A4纸上。檀朗将它们整齐摆放,抬眸问明亭:“你看,像吗?”
“唔……”明亭努着嘴,低下头一张张仔细看。虽然是简单的手绘,但檀朗的画工很好,理解能力也很强,基本画出了明亭想要的效果。“这……”蓦地,她的视线停留在其中一张画上,张了张嘴,忽觉嗓子干哑,说不出话。“怎么了?画错了吗?”
檀朗疑惑。明亭咽了口唾沫,喑哑开口:“这…不是‘如意球’吗?”
“如意球?这款彩灯叫如意球?”
檀朗捋着自己的下巴,自顾点头,“这名儿起的不错。”
“不不!不是如意球。”
少顷,明亭又不停摇头,“我记得明雪画的‘如意球’比这个精致,这款更像是‘如意球’的简略版,或者山寨版。”
明雪又是谁?她的喃喃自语让一旁的檀朗一头雾水。不过他没有出言打断,而是耐心等她自己先搞清楚。这期间,他为两人见底的茶杯又斟满了茶水,并体贴地将明亭那杯递给她。明亭下意识接过喝了一口,“嘶…好烫!”
檀朗抿唇窃笑,吹了吹杯面的热气,轻抿了一口,还不忘调侃明亭一句:“心急喝不了热茶。”
明亭抬起眼皮嗔了他一眼,而后放下茶杯,拿起那张“山寨版”的“如意球”凑近瞧,同时在脑子里回忆着古籍被打湿前看到过的那几款花灯样式,很快就有了一个惊人的发现。檀朗画的这五款彩灯竟与明雪记录在古籍上的那几款很像!巧合吗?恍恍惚惚回到家里,明亭觉得头很晕,有种用脑过度的感觉,揉着眉心的时候,她猝然想起檀朗调侃她的话。“亭姐姐,你抽空还是要加强锻炼,不然脑子容易供血不足,一动脑就头疼。”
就差说她脑子不好使了!“臭小孩!”
明亭嗔骂一句后,给明丁丁发了条消息:“老爸,你吃完饭给我打包点回来嘛,我不想动了。”
明丁丁回复:“你叫外卖吧,我在你妈医院,估计回去得晚。”
“叫外卖?”
明亭皱眉,“老爸这是有了老婆忘了女儿?亏我前段时间还天天给他做好吃的。”
她撇着嘴点开外卖APP,发现外卖本就比成都少的自贡,在这种时期更是找不出几家合她心意的,只好作罢,泡了碗方便面吃。就在她准备吃完泡面,再次翻开那本古籍找寻答案的时候,陈家妹忽然在公司群里发来几张与有人聚餐的美食图,看得她直流口水,顿觉嘴里的方便面没了味道。“求打包!”
她立马@了陈家妹。陈家妹:“亭姐,你被明总抛弃啦?下班前我听他说要去吃大餐来着。”
明亭发了一个“生气”的表情,附文:“他陪我妈去吃大餐了,我现在一个人在家吃泡面。”
发完,还拍了张泡面照发群里,并故意@了明丁丁。不过,明丁丁正忙着陪夫人,没空看手机。陈家妹:“那我吃完就给你打包一些过去,你先喝几口面汤填肚子,面就别吃了。”
明亭感动地连发了数张“抱抱”、“亲亲”的表情包过去,跟着就把泡面扔进了垃圾桶里。擦干净嘴巴,又洗干净手后,她拿出一双医用手套,谨慎小心地翻开了《花灯明》这本古籍。“咦?”
她直接翻开用树叶当书签的那一页,惊讶发现,原本花掉的字又恢复了清晰,整洁有序得就像没被水渍弄浑过一样。“不对!”
再定睛一瞧,这是新的内容。她还以为是书签放错了位置,连忙往前翻了几页,又往后翻了几页,随即愕然瞠目,“没了!”
经她反复确认后发现,之前被矿泉水打湿的那几页不见了,准确来说,是上面记录着关于出现在元宵节上的那几款花灯的制作详解不翼而飞,取而代之的是对一场突如其来的洪涝遭害的讲述,以及…明雪失去弟弟的悲痛。“她弟弟…死了?”
看到明雪颤抖的字体,明亭洞心骇耳,完全能想象到她在写下这段经历时的感受。摧心剖肝,难以接受……“她才死了父亲,现在弟弟也没了,家里没有半个男丁了。”
“难道我们老明家真的是到了明雪那里,遭人吃了绝户,后来才会一蹶不振的?”
明亭紧皱着眉头,继续看了下去,想知道明雪后来的故事……如明老太所料,在明画去世后不久,一帮宗族亲戚开始对“花灯明”虎视眈眈,唯有多财善贾的二堂叔站出来表态,会代替明轩照顾好他的母亲与女儿,绝不让他呕心沥血经营的花灯铺落入旁人手里。此言一出,才暂时打消了那帮宗亲的盘算。可明老太知道,二堂叔能帮一时,却帮不了一世,所以她很快物色了一位适合入赘的少年——父母双亡的远房侄孙。他叫章道明,在双亲离世后,靠着亲戚与邻里的帮衬才勉强糊口,算是吃百家饭长大的孩子。不过,即便生活窘迫,还是没有磨灭他上进的心,只是时运不济,落榜三次。得知他的情况后,明老太觉得这样一个落魄却上进的孩子正适合招来做明雪的夫君,遂与其家中的叔伯商议一番后,又征得了他本人的意愿,这才定下此事。明雪没有意见,对这个长相清秀的远房表兄也不反感,于是亲授他花灯手艺与经营花灯之道。但在此之前,她向章道明详细讲述了关于花灯的历史。“花灯的出现,得益于燧人氏发明了钻木取火,随着朝代更迭,百姓开始用动植物或矿物的油蜡来作采光照明之物。《周礼、司恒氏》载:‘凡邦之大事,供烛庭燎、烛麻烛也’,由此可见,周朝便有了烛灯。等到战国时,关乎灯的记录可从屈原《楚辞》中找到,‘兰膏明烛华铜错’便是当时的灯。”
“汉代时,铜灯制作已入鼎盛时期。《西京杂记》载:‘汉高祖入咸阳宫,秦有青玉五枝灯,高七尺五寸,下作蟠螭,口衔灯,燃则鳞甲皆动,焕炳若列星盈盈’。而唐朝元宵放灯的习惯,催生出了灯市。有了‘市’,便有了买卖,从而有了我们这群花灯手艺人。”
“‘花灯明’最早出现,正是盛唐时期,虽然远在京城以外,但每到元宵佳节,叙州府亦是百灯齐亮,所以,我们这里的灯市在那时初见雏形。”
“来到宋代以后,花灯发展更甚,样式变化万千,《东京梦华录》记载:‘汴京宫廷扎做灯山,有普贤、文殊佛骑狮子、白象等灯’,而我们‘花灯明’也制作出了一款经久不衰的花灯,名为‘海市蜃楼’。”
……“海市蜃楼!”
看到这四个字,明亭一怔,猛然意识到什么。咚咚咚——正在此时,房门被敲响,她的思路骤被打断,小心把那片树叶夹到这一页后,就起身去开门了。“辛苦你了,我的家妹儿…檀朗?”
看到门外之人,明亭一脸惊诧。檀朗举起手里的打包袋,一本正经地对她说:“明女士,你点的外卖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