初雪,京都。
天地轮回,造化弄人。 “十五年。”“唉。”
周晴岚不禁叹了口气。
崇安此年,又一初雪,年年不断,朝朝未安。 太子一死惊动天下,众生表面哀息叹惋;谁不知,内心早已暗流涌动,觊觎东风已久。 知许之所以会这样说,是因为周晴岚语重心长地问了一句,距离上一次,又是多少年了? 她掐指一算,崇安二年清平之乱,朝花夕拾,旧事历历在目,故人已成闻说。 久之,有这样一个说法:开元末年,大邺挑兵力征北胡,不出半载便已逼近皇城。谁知,天意弄人,先帝中道崩殂,留有太子尚幼。幼帝登基,太后宣氏垂帘听政,至高天子譬如傀儡。北胡将士大振,然我军气竭。北胡主将金兀勇猛率兵,朝廷之下暗流涌动,千里江山也随之动摇。就在此时,有一佚名者勾建叛国,将此绝密昭告天下。刹那间,满城风雨——清平之乱,从此烙在众生回忆之中。 世人常道,若非当年楚国侯一举斩下金兀首级,崇安将不复于初。 “兜兜转转,好像一切又回到了开始。”知许神情愁苦。
“……”周晴岚蹙眉许久,才低声道,“我担心的是你,近来风声很紧。”她心下忍不住微微一颤。 周晴岚所说的风声紧,实则婉转概括了一件事:门派之中又有人死了。 方才提到的“门派”,乃专查“清平之乱”一案,由受害者成立的一个暗杀门派,名为“蛊罗”。 二人青年时曾有缘门派成立者,“女君”。于是,生死状一签,三根香烛插上拜了几拜,契约双双成立。 “陛下下令彻查此事,凡是有疑牵扯太子一案的皆连夜下了狱。”
周晴岚道。
“这有何担心?”知许无所谓然,“拜托,给我善后的可是那江允儿。”
“这件事,恐怕由不得我们。”
“什么?”
知许听出了愁苦味的寒意,“为什么?”
“因为,此案虽是由陛下下令,但实则为丞相全权负责。”
周晴岚看向她,“所以,我很担心,他会不会二次利用你。”
“……” 这似乎,很废话。 江上一遇,已成定局。 “!!!”
知许抽盏而立。
“我怎么觉得,我很像他棋盘上的一颗棋?!”“……”你怎么这么聪明呢?周晴岚心说,本想娓娓道来,却…… “果不其然!此人秉性难移,正如你所说,阴险至极!”
她扶额苦涩道。
知许从贵妃塌上一跃而起,围其绕了两圈,“不行!我得连夜扛包跑路。”“……”周晴岚正欲劝她静观其变,一声青叔嗓音忽然横插进来。 “你走不了的。”
那人掀起珠帘,对知许莞尔一笑。
“凭……”知许回眸望见那人时,顿时改了口,“哇哦,公子甚美。”这位“公子”害羞似地笑了笑。“他”清隽明朗,骨态端正。笑时,一双清秀的下垂眼如弯明月,睫毛微长半隐。英高马尾,浅蓝锦衣,极富少年之感。 “……过奖。”
知许见她脸红起来。
“允儿,你来的路上可是遇见了什么危险?”周晴岚指了指她的脖子。
知许顺着她的手势望去,不禁勾唇一笑:“你所谓的危险,近在咫尺。”江允儿迟钝地摸了摸侧颈,定睛一看,三处指腹皆有浅显红晕。 “……!!!”
江允儿的脸更红了,整个人不禁木然杵立。
“你很受欢迎嘛。”知许看破不说破,戏谑道。
此地乃京城第一红楼——醉春楼,身为老板的知许自然独居顶层。 又,江允儿虽未女子,却因身份排异长年伪装于男子。孤身一人横穿几楼月季玫瑰,胭脂花粉难免染身。那么此物为何,就很好解释了。 “别闹,说正事。”她指腹温柔地点在知许的唇角。
知许嘴角赋有一痣,世间独特,与之容貌巧然相依,半是清甜半是性欲。 “招蜂引蝶。”知许媚然一笑,玉指盘弄着檀珠,半是菩萨半是妖。
周晴岚漱玉着茶瓷,她的声音柔顺轻袅,温和道:“你再闹,我这个花魁就不做了。”“罢了,我听正事。”
她难得纡尊乖巧。
“你方才说,知知为何走不了?”周晴岚预先开口。
江允儿听罢,将脸上假面摘下,清雅的脸庞如同晨曦之时的山间初雾,眉眼间略带的英爽之气与此相拖相称。 “女君又来一信。”知许挤眼道:“她一天哪儿来这么多纸和信?!”
“这哪知道,你先禁言。”
周晴岚接过江允儿递来的信封,“三封。”
“???”
知许一怔,直觉冲击令她心慌。
“自屠城一案后,门派就此不断追查。不日前,女君来信,将军的棺中并无尸体。”江允儿肃然道。
周晴岚拆开密信,里面是一张画像和两张纸条。 “空的?”知许没忍住,诧然道,“难不成将军早在援军赶到前裹尸荒野?”
江允儿点了点头,给出了肯定的答复。 周晴岚虽面不改色,但声色亦然诧疑:“若当如此,那援军头子接救的人,又会是谁?”
三目相看,答案想必心知肚明。 “不错,便是屠城一案的主谋。”
江允儿先饮了口热水,茶还在煮,冒着蒸蒸清香。 “那人如同幽灵一般,自屠城一案后,便人间蒸发。”
“近日,女君来信,此人乃大理寺中人,而大理寺又受丞相直性管辖。七门的细作在生前留下一封密信,讲述屠城前一夜,丞相正巧在城中,却后全身而退。”
江允儿的目光挪向知许,神情凝重。
“我去,又是他!”知许拧眉。
炼毒刺杀,情报暗线,资脉善后,三人在此门派中各有要职。 通过门派不断追查,半年前发现其告密者在乱发后藏身于一处小城——宁县。 宁县,是当朝副将之故乡。当年清平之乱,副将一家苟且宁县,在危急存亡之际好心收留了一名逃命者。不曾想,此人正是告密之人。不日后,宁县大乱,此人在逃亡之时竟趁乱残忍杀害了副将一家,最后只剩副将一人侥幸活命。宁县,则成为了唯一一个客观性存在的事实证据地。然物是人非,副将于十日前的夜晚在宁县遭人围剿,全城覆灭,生灵涂炭。且,门派众数人,亦在其中。 将杀太子、宁县覆灭,两件大案相继发生,却皆与丞相密切相关。有趣的是,仿佛一切的背后,有一双无形的手在操纵,妄想洗涤陈年的罪行。 “不得不让人怀疑,今丞相已牵扯到清平之乱的两项有关案件,孰黑孰白亦关联匪浅。奈何……相府太深。”一声悲苦叹。 “唯有无间此道,以命换命,一探究竟。”
她将画像递给知许,眉目间萦绕着担忧之情,“知知,女君让我再带一句,对不起。”
知许顺手接过后一脸懵逼:“什么以命换命?我难不成还要跟那什么玩意儿相同归于尽?不是,那些细作呢?吴福禄、刘产、杜子腾这三名壮汉呢?为什么会是我干啊?隔行如隔山!祝我成功也没用的,何况还没有呢…… “其实,此番我们也是身不由己……因为,门派大多数已经……”江允儿的尾音越来越轻,“死了。”
“你说什么?!”
原本她手中轻握的杯子顿时落地成碎。
周晴岚颤声喃喃:“怎么会这样……” “前几日女君召我紧急回巢,没想到这一去竟是给八门收尸……”江允儿涩声述道。 “蛊罗”一派发展至今数量庞大,分为一至九门部以及总管大局的零门。九个门部分别专责不同职位,如第七门部专责刺探情报,第八门部专责无间道,第九门部专责暗杀等。因任务特殊性,大家会在交涉时习惯性地简称为“XX门”,数字越往后门部人数越少,说明这条线越凶。 “……全部?”周晴岚忐忑不安。
“然。”江允儿低声回应,字字如刃。
“不可能……八门好歹说也有十五人,怎么会一下子全军覆没?”知许的眼底已有莹莹泪光,十五个大活人啊,前几日还有说有笑的战友,说没就没了……
“我也很遗憾,不过结果只有三个字——不清楚。”江允儿安抚着知许的肩,声线虚晃,“早在半年前女君就发现表面光鲜的丞相府实则暗流涌动,八门总共十七人半年来分布八方其实稳留一线。眼看着线索已往清平之乱进展,没想到屠城当晚,八门总共全军毫无征兆地覆灭,所有线索忽然间便成了无头苍蝇。”
“……只能知知去吗?”
周晴岚问她,温柔地握着知许冰凉的手,她们心知肚明,此行九死一生。
“……”江允儿咬着牙,面色无奈,“她是最稳定的筹码。”“只有她一人,接触过丞相。”
是福亦是祸。 三人沉默不语,依稀间,牡丹间寻来泣泣嘤声。 “……呵”知许嗤笑,随性划过眼角泪水,“八门之覆灭,与丞相府脱不了干系。”
“在顷刻之间发现八门的行踪及身份,并将他们全军覆灭,后再顺水推舟以宁县之沦陷将其自然掩埋。我甚至怀疑,近来大规模折死的战友,也出自他的一大手笔。”
“……你若不想去,我带着你逃便是。”
一声温柔的轻语响起在耳畔,是周晴岚。
“那叫什么话?”她面上洋溢着笑容,“女君说了,我是最稳定的筹码。因为你们,还有楼里的姑娘,我才会是最强的那个啊。”
“不行!”
周晴岚有些失控,“丞相手段太过残忍,此次无疑水深火热。门派已折了三十九人,我不想你成为第四十个!”
江允儿沉眉看向知许:“晴岚此言……甚是。知知,你要好生考虑,若真的去了,怕是一头到底,真无退路。”
不知什么时候,知许很轻地牵起了周晴岚的手。 少女虽乖戾,笑起来却似雨后温阳,很傲气又很认真,许是早早暗下决定。 “我会回来的,要相信我。”
“既然注定成为那颗棋,那就亲手毁掉整盘棋。”
周晴岚没说话,她淡淡地默许了。 不过,紧贴着知许为她的决定默默铺垫后路的周晴岚,在短暂的沉默后轻声开了口:“我会帮你,我的人也会。”
“你乃身不由己,我则会护你,一直到你全身而退。”
江允儿很坚定地说。
“你们对我真好。”知许乐然,“我不会忘。”
周晴岚依然一脸认真。她伸出第五根指节,做了一个幼稚的手势:“拉勾。”
知许笑得合不拢嘴。 好!少女许下承诺。 “……”周晴岚目光聚焦在二人交结的骨节处很久。 鉴定完毕,回一字。 “嗯。”
屋外的雪不知何时停下,落雪若片片绒絮铺在房亭砖瓦,人们细数着,慢慢地看遍了一个京城…… 此夜寒微重,洛城歌未休。 群芳院,楚皖知喝得酩酊大醉,衣衫凌乱地睡倒于舞女身上。那舞女娇嗔地唤了一声“二小姐”,身体上的人并没有回应。只见那舞女取下一根银簪,手起簪落间,身上那人彻底没了气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