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吴有，子虚上）

吴有：崇祯元年二月，语供职科道，仿鄂东诸县，年兄元甫同往。时文起兄遭变八岁，出京四载谪守江夏，故往谒之。相见喜重逢，又欣文起兄慷慨义气，未减分毫，遂把盏，酩酊。始觉其差增。疑京师评议，未必风闻。余哀其辱节，痛其失志，怜其不幸，怒其不争，杂陈五味，遂成此篇临江仙……（喃喃）子虚兄啊，这天启二年小清凉举子众甚。吴某酒酣未见先生，也道有据。然此崇祯元年，江夏府衙除却吴某同这二位年兄，确无旁人。先生何言再见呐？

子虚：（笑）哎，那府衙之内，自是相见不得。那日吴有兄大醉，出得府衙，道中相见，彼时吴有兄已人事不省，这自是忆他不得。

吴有：那，衙中之事……何以……（惑）

子虚：元甫兄来在通衢寻你，同余相见，时余亦供职科道，那同僚相见，衙中之事，自是相告。余闻听文起兄，欺上瞒下，折节辱命，妄为肆意如是。一时激越，心中愤满难填呐，于是乎，奏疏一封，进至御前。待请下王命旗牌，亲解进京，交三法司论处。

吴有：天作孽犹可为，自作孽不可活啊！生在这污浊的世间，任你是清是浊，是白是黑，一旦粘连，便也只得是沆瀣一气，清浊难辨呐！（叹气）子虚兄秉公而断，铁面无私，江夏府得一科道如是，亦实是大幸！吴某愧不能及啊！想那江夏百姓与那墨吏押解进京之日，定是欢欣鼓舞，夹到相庆，齐颂子虚兄圣明啊！

吴有：非也非也，那日江夏百姓也确乎夹道，然不过是相送并非相庆呐……

（三幕一场）

时间：二幕后三日

地点：江夏府衙前

人物：文起， 甲乙丙丁，黄把头

（三幕启，幕不全开，但开二分之一）

旁白：上谕，查江夏府犯官文逆震孟 欺上瞒下，肆意妄为，中饱私囊，鱼肉相邻，深负朕意。着令，犯官同指开解，入京论罪。旨到之日 即行办理，有司不得延误，钦此！

（随旁白，左右二追光渐渐亮起，文起白衣囚服，配链枷于左。黄把头，甲乙丙丁于右。）

黄把头：（长跪于地）文老爷啊！文青天呐！黄某携着漕帮诸位弟兄前来相送！黄某与这漕粮打了半辈子交道，大江南北，运河上下，不知行过几遭。沿岸交通打点，这大小官吏，亦不知相交多少。唯有文老爷您是我黄某真心相敬的！也只有文老爷您是真的为我等贱民谋福的！清白如是，反倒落了个……（垂泪）文老爷啊！文青天！您冤枉啊！（叩首，众人齐呼，皆长跪叩首）

文起：（急促）黄把头，黄把头！文某国法在身，不能全礼，快快请起！（两手举链）文某此去，当再无缘同诸位相见！文某想来这为官四载，是大疫三岁，亏欠诸位甚多呀！便是诸位今岁救命之资，亦未及时发放，便陷此牢狱，文某着实有愧啊！

甲：文老爷，我等五次三番寻衅，您非但未尝怪罪，反以诚心相待。仅此一点，便胜却那动辄脊杖枷锁，危言恫吓之前任无算！吾等能有今日，全仗文老爷慈悲！吾等实时感激不尽呐！

乙：文老爷，而今这世道言何皆可，然偏治您中饱私囊，这小民是万万不敢信的！您为官如何吾等小民是亲眼所见呐！锦袍一件，官袍一件，便是全部身家；县丞一位县令一名便是全数衙役！出访不雇銮马，食宿不离府衙！列为官差，诸位大人！您等可曾见过有如此的贪腐墨吏！？想那前任，绫罗满户，童仆盈门；楚馆青楼，无夜不至！便是如此，还得了个御笔亲书的奉公廉洁，风光卸任！天也！你何其不公啊！

丙：诸位大人呐，行事万不能负了良心呐！人生在世，总得讲个良心不是？！府县大疫，文老爷可有丝毫瞒报？朝廷赈济，文老爷可有分文自取？如何便就瞒上欺下？为民请命，反倒无端下狱！难道便任他元凶法外逍遥吗？

丁：是啊，煌煌白日，朗朗青天反押去抵罪，吾小民还何以番息啊？大人呐，开恩呐！

（甲乙丙丁黄把头，一起开恩冤枉等等如是，嘈杂一片）

文起：（拱手垂涕）诸位父老，尔等这便为何？文某虽是感念，然尔等亦不可阻挠上差公干！莫言文某自知有罪，便是诚然无罪，果是冤枉，还需到那刑部自辩清白！尔等如此跪阻上差，于事无补啊！诸位快快请起！

（众人相顾，起身）

文起：诸位父老啊，文谋此去，自知凶多吉少！然，得知己者众甚，文某死亦何憾！

黄把头：（持酒坛酱碗进前，倒满一碗奉上）文青天呐，我等不能为您开罪，洗刷着不白冤屈，实在……（抽咽）这万语千言横亘心中，一时言他不得呀！文青天呐，黄某胸无点墨，不善言辞，也说不出个子丑寅卯来。文老爷啊，文青天啊，但饮上这一碗，权作壮行罢！

文起：这是……

黄把头：黄某时艰家贫，也沽不来什么佳酿。惟乡野村酿，聊表寸心，还望青天海涵！

文起：（接过，喃喃）村酿……流俗四十整，情惟此刻真。本自林泉客，何故惹浮尘？（大笑，一饮尽）醇香绵密，不输公物啊！父老厚爱，惟来生有缘再报，文起去矣！（拱手）

众：文青天呐！（灯光渐暗下）

（子虚吴有上）

吴有：本自林泉客，何故惹浮尘，哀哉 文起兄啊！一步错，步步错，早知如此，何必当初啊！不过，这幡然悔悟，终究也倒是难得啊！

子虚：吴有兄又差矣！文起兄为人兄岂得不知啊？那是认准一人便赔了性命，亦要常伴左右；认准一事，便是碰破南墙亦不回头啊！是故凡其行事，必先三思，三思而后，行则无更。如此为人，又焉得悔悟啊？

吴有：（冷笑）好好好啊，如此行事，故不失为我皇明肱骨贤良啊！文起兄啊，你我若是有缘再见，吴某倒是真想请教一二。贪墨中饱，认的是哪家事理？欺上瞒下，侍的又是哪位贤良？

（老年文起上，立吴有之右，近台中 追光亮起，朱袍玉带）

老年文起：文某宦游一生，不矜名节，不慕名利。行的是天下正道，侍的是当今圣上！所作所为，但求问心无愧，可对昭昭，日月可鉴！

吴有：文起兄啊，你……！难道令你欺上瞒下的竟是烈皇？令你贪墨私吞的竟是那惶惶天道不成？文震孟！到了这般，你还欲强辩拒不认罪吗？（怒斥）

老年文起：认罪？认罪……（喃喃 ，追光渐暗，下）

时间：崇祯元年三月

地点：刑部大堂

人物：文起

旁白：（一击惊堂木）文震孟！到了刑部大堂到了这般地步，你还欲强辩拒不认罪吗？从实招来！（呵）

（随旁白追光亮起，青年文起白衣枷锁至于台中冷笑）

文起：好手段，文某的案子因江夏侯而起，江夏侯那是皇明功勋，自是动他不得，又知文某是素重旧情啊！便放出风闻，引我那二位年兄前来，文某自是不得防备。二人所见亲闻，文某亦是百口莫辩了，好！（冷笑）可是几位大人，你们想没想过？大疫三年，纵使文某骄奢淫逸，一微末小吏，何处去购那五秩佳酿、缂丝蜀锦啊？是不是问什么文某便说什么？扯上谁，文某便供出谁？（拼尽气力高呼，一手指天）文某府中倒也抄了，不知几位大人所获银两几何呀？上下折算可超得过二两现银！

旁白：（拍惊堂木）大胆犯官。今有徽闵浙晋四省商帮状纸在此，告你敲诈勒索，共计折银百二十两！证据确凿！莫非冤枉你不成？本堂问你，所获银两，竟藏何处？那佳酿蜀锦，又系何人所赠？！

文起：不错，文某确乎曾向那商帮索银 ，可那是江夏侯逼迫万不得已权宜之计！前后三年，一百二十万两整皆用作赈灾，无丝毫自取！诸位大人呐，文某虽说愚钝，却也知晓一事，江夏侯其人行事，吾等是阻他不得，阻则生事！朝廷赈灾，亦不得徒有其名，否则生变！生事生变，文某皆难逃罪责！想那户部拨银本就不足，江夏侯每至辄取用大半，文某岂得不为百姓，为自己另谋生路？行商作贾，逐利弃义，所至多不法！取其不法之资，救我良善之民，难道亦是有罪？至于那所谓锦袍佳酿，（冷笑）大人呐，又何必问文某是何来历，大人岂得不知？文某实是愚钝，不解大人当日拖言魏公公所赐，今日又以此为文某的罪证，白日晴天，焉得有如此道理！

旁白：大胆！文震孟！那魏公公毕竟敬你才学 吩咐于本堂，方才未敢加刑于你，与你个招认的机会！你倒好，替那袁贼崇焕是百般遮掩，反倒扯到本堂、扯到魏公公头上，你别不识抬举！

文起：袁賊崇焕？袁自如袁佥事？文某明白了！（喃喃）全明白了！（高呼，大笑不止）

旁白：何故发笑！你招是不招！（击惊堂木）

文起：文某已然是这般田地，还可笑谁呀？但念起文某此生一路行来，千般辛苦，百般心计，但求一隅容身以救济斯民呐！为了这一隅，文某丧了良心，替魏氏做了伪证！为了这一隅，文某亲手压塌了再生父母，害了肱骨贤良，是丧尽天理人伦呐！为了这一隅，文某失了骨气，甘愿做卫士的鹰犬！为了这一隅，文某上下打点交通周旋，为得一活计而折腰摧眉啊！只叹而今，便是这一隅之地也没了文某容荣身之所！岂不足笑？（苦笑）

旁边：你休要岔开话题，倒是招也不招！

文某：招？招什么？是招他袁自如临危受任，效死王事？是招他袁佥事孤军固守，重创建奴啊？有功不赏也便罢了，一言不当是贬谪还乡，却无丝毫怨言！白衣贱体仍系国事，诉平辽六策整军五篇呐！文某招认的只有这些，大人应是知晓吧？大人既已知晓，那文某也便再无什么值得招认的了。

旁白：去岁八月袁逆罢官夺职，至江夏，同你在那熊贼廷弼墓前相见，你二人把盏对酌，大醉。二鼓，那袁逆起身寻箸，遍寻不得，便咒此天昏！可有此事？

文起：这……

旁白：锦衣卫吴良实吴千总亲耳所闻，密报京师，你可还要抵赖？

文起：吴良实，吴良实啊！（苦笑）是啊，文某向来不解。了，事确有凑巧，然案发那日，科道漕帮县侯一齐云集毕至，焉得如此凑巧啊！文某早便疑心那江夏藏有魏氏耳目。可千算万算，却漏了他良实一个！愚钝呐！而今想来，对文某一举一动了若指掌，舍他其谁啊？（苦笑）

旁白：究竟有无此事！

文起：便是确有其事，此事不过寻常微末，又可说明甚么？

旁边：文震孟（冷笑）你瞒得过他人，却瞒不过本堂。尔毕竟两榜进士，那袁贼又自诩为儒将，你等密谋那不轨事岂得堂而皇之？可惜呀，本堂亦是两榜进士出身，其中掌故岂得不知？你二人对饮。那袁逆不寻他物单寻那箸，不咒他物但咒那天，不寻他处偏于熊賊墓前！便是暗言欲同尔前筹，共克时艰，法前汉之绛侯平诸吕乱，实是大逆不道，欺君谋逆，你罪该万死！

文起：欲加之罪，何患无辞啊？那魏氏也真个是气数将尽！如此穿凿附会之说还可留作罪证？实在荒唐！（冷笑）

旁白：文震孟！尔现在招认也未为迟！将功折罪，魏公公那儿本堂自去说道，既往不咎！如何行事，好自思量！

文起：（大笑）文某虽是不敏，可毕竟为官数在官场之中，往来涨顾，岂能不知？他魏氏访查刺贪，追缴赃款，构陷文某下狱，为的便是拉下那袁自如！今上起潜邸，素善东林，尔权阉虽仍当涂，却已失君心呐！那袁自如大逆一旦坐实，便可大兴牢狱，将那周公延儒、洪君亨九、吴公襄一干尽皆牵连！待着此时。再将东林党众串联一气图谋篡逆之罪，上达天听。若是文某已不能言成，今上虽是见疑，终无奈何啊！卒远东林而近权阉，那魏氏自可无虞，是也不是？诸位大人呐，文某不招认还好，一旦招认，可还得活啊？（狂笑）你魏氏终归是不比熹宗朝了，天道昭昭，天道昭昭啊！而今你阉党上下便是他魏公公，也到了求我文某的时候！（狂笑不止，追光暗，下）

（追光亮起，文起，吴有，子虚上）

老年文起：文某无罪，无罪！（喃喃）一路行来，文某所欠良多，负了二位年兄抬爱，负了江夏百姓景戴，负了芝冈先生熊公廷弼满门忠烈！然，负尽天下也未负君恩，便是欺遍世间，独不欺君！有愧私德，无损大节，是有愧无罪！

吴有：未尝欺君，便是无罪？

文起：未尝欺君，当然无罪！

吴有：那私卖路引，勒索银钱，便不是欺君？既是欺君，何言无罪？

文起：文某业已言明，吴有兄啊，那不过是权宜之计，言何欺君呐？若是连此也算作欺君，试问这天下之人，还有哪个算不得欺君？便是吴有兄你，当年弹压三边兵变，奏对失真反供职台阁，深受皇恩，不宜唤作欺君？

吴有：那三边兵变确有其事，然吴某不过劝导安抚，几曾弹压？文震孟！休要血口喷人！

子虚：吴有兄啊，文起兄所言不虚啊！那丙子三月三边兵变，是你督师辽左奉诏弹压，处置得法，万岁爷御旨褒奖！当日吴有兄大醉，歌上一阕金缕曲以记此事，吴有兄，忆否？

吴有：子虚兄，怎么便是你也……？金缕曲，吴某何曾赋过此等……

文起：吴有兄，你确乎赋过！

吴有：文震孟，休要胡言！吴某所做词赋，难道自家不知不成？

文起：吴有兄，文某并非胡言，这……

子虚：哎呀吴有兄，你确乎做过！

吴有：吴子虚！（高呼）吴某何曾……吴子虚？（愣）无子虚？，吴子虚……（喃喃）

（灯光渐暗）

时间：崇祯二年三月

地点：辽左三边

人物：元甫 吴子虚

（幕全开，山石竹木错落，元甫朱袍玉带，二品官服，吴子虚蓑笠，自左及右，匆匆有不悦。元甫赶上扯住。）

元甫：子虚兄，子虚兄，子虚，这便是为何？吴有兄，吴，哎呀吴子虚！且听傅某一言（扯住）

吴子虚：元甫兄啊，你，（指元府，悬在半空，久久不落）你好狠的心呐！吴有信你，敬你，自命你我知己啊！如此方替你好言安抚，晓谕其人是束手瓮城，既往不咎啊！你不念旧情也罢，折了吴某信誉这亦是是没有什么。吴某既愿为你出头，信誉浮名便早已置之度外！可千算万算，万没料到你是一声令下，是弓弩齐发啊！任他人寰不断，血肉横飞，你倒好啊，便是连眼也不眨一下啊！

元甫：吴有兄啊，话可不是这么讲的。傅某实在是有苦衷啊，非是万不得已，谁可横下这条心……

吴子虚：（冷笑）万不得已？万不得已！舍业抛家，投笔从戎，晓戰金鼓，夜枕玉鞍，几十年如一日，戍守国鄙！如此忠直果敢之义士，非万不得已，谁可铤而走险行兵谏背负叛逆之名啊？三月无响，罪在朝廷啊，你傅大人倒好啊，不问青红皂白，一概弹压！可怜呐，三千弟兄未死在建奴手上，反折在自家兄弟箭下！傅元甫！你欺君罔上，滥杀无辜，罪无可恕！本督便是悬车挂印，拼了这顶乌纱，亦要在万岁驾前参你一折，为那三千冤魂讨回公道！

元甫：（吸气）吴有兄啊，你糊涂！你宦游半生，怎还如此天真意气？你我一路行来，看罢厉罢，难道便没有丝毫长进吗？清浊善恶，便是如此重要？忠奸贤愚，一言岂可避之？那熊公廷弼戍守辽左 ，有大功于社稷！广宁失守，虽难辞其咎，便也只道是功过相抵，戴罪供职留任！可叹那熊芝冈偏去搞什么《陈时政十弊》上表朝廷。条条直谏，虽是忠言，却也毕竟有碍圣誉，犯了龙颜！传首九边满门尽灭，岂不哀哉？又那文起兄，无论是何道理，单论其事，其贪腐行贿之罪亦是不争的事实！纵使有功，亦不过功过相抵，安得名列宰辅，身居台阁啊？不过是其所做所为深谙圣意，护卫天颜而已！而今这三边兵边。你吴子虚不行弹压，反倒助其声势，去指责朝廷，指责圣上的不是！为犯天颜者鸣冤叫屈！纵使是你吴有兄，两榜进士也必是性命难保啊！若非傅某念同年之谊，暂留置不上陈，亲往辽左助你便宜行事，你便早于那菜市口身首异处了！而今，反倒指责傅某的不是？

吴子虚：这，你，元甫兄？你怎么……民为贵，社稷次之，君为轻，民贵君轻啊！便是那开蒙的幼孩亦可成诵，怎么你却？当年的慷慨意气，激扬浊清的进贤举子究竟何处去了？（高呼质问）

元甫：进贤举子傅元甫天启二年便已死了！（高声）死在那纵横百阖、暗流涌动、权潮更迭之中了！而今遗世的，唯有那天启二年榜眼及地的傅冠！你还不明白吗？吴有兄？当今的世道，便是傅元甫文文起也容他不下，又安得容得下熊芝冈袁自如，容得下你吴子虚啊？

吴子虚：天也啊！什么时候出淤泥而不染，守节不移也成了罪过了？宦有半生，自问问心无愧，却落了个出仕归隐两难却，这究竟是何道理啊？（仰天长叹）

元甫：吴有兄啊，傅某不再多言，孰轻孰重，好自掂量吧！（下）

吴子虚：（踱步垂泪，长叹）

杯酒酾寒江。更潇潇，残照双鹭，衰草枯杨。一袭烟云舟轻飏，三径空老何妨？且归欤，稳泛沧浪。黄阁薜荔应谁许？叹燕职，祚薄归来丧。思前路，拾榛莽。当年意气恣轻狂。只而今，愧杀季路，羞见刘郎。北邙孤冢当无算，空不见，五伯三王。便弹剑，引凤彷徨。新华百年一黄粱，惊梦觉，惧揽镜颓唐。了前缘，辞河阳。（灯光渐暗，下）

（老年文起吴有子虚上）

吴有：（喃喃）吴子虚，吴子虚啊！子虚兄啊，难怪吴某平生之事你是了如指掌，原来你……

子虚：（笑）吴有便是子虚，子虚便是吴有，我便是你啊！

吴有：（闭目长叹）思前路，拾榛莽。了前缘，辞河阳。吴某想起来了，丙子八月，余都师辽左 ，粮饷罄，难支，求诸京师，无果。时年兄元甫外任，巡抚三边。相见初不识，数语方相认，盖憔悴甚矣。细思量，自京师一别，已一十四年。乃把盏对酌，各诉本志。询及文起兄，方知其前岁入台阁，月前薨世。闻听此言，余顿生……文起兄！（对文起）你！你既已离去，吴有如何便又……？莫非吴某……亦已离去？

文起：吴有兄啊，且回首一视！

（吴有回首，其后一碑变二碑，一为松木板，同第一幕同，魏碑，故明遗民安眠处，一青石，甚考究）

吴有：（近前）故明礼部尚书东阁大学士傅公冠之墓，顺治乙酉敬立（愣，渐暗）

时间：顺治二年

地点：白鹭洲头

人物：傅元甫 钱谦益

旁白：插花吧，插花吧！插个满头！过了今日，没了头发可便插不成了！（狂笑）

（随旁白幕拉至二分之一处。二追光亮起。钱谦益金钱鼠尾满袍于右，元甫紫袍玉带，头戴乌纱佩剑于左）

钱谦益：傅尚书！傅尚书！您这便又是为何呀？想我皇清，云起龙襄，肇兴关东。兼济怀远，与尔前明，秋毫不犯！甲申国变，闯贼践阼。九王以德报怨，兴兵助你讨逆！克山海，复京师，战九宫，下西川，闯献二贼伏诛，重整尔前明江山！哪堪明主昏聩，误听宵小谗言，竟以怨报德，兴兵扰我疆界！既失其德，何堪正位？是故紫微东逝，天命潜移，我皇清承天景命，持乾炳荣，兴义兵讨无道。淮阳金陵直下若破竹啊！今大局已定，如何还冥顽不化？何不弃暗投明，共襄真命，顺天应人啊？

傅元甫：（冷笑）钱先生牙尖嘴利，能言善辩，傅某愧不能及啊！好，好哇，真个乾坤倒旋啊！便连你这等犬羊腥膻，亦学得三分人样！可叹呐，徒有其表啊！宁溘死以流亡兮，余不忍为此态也！忠君死国之心，而肖小蛮夷，岂可识之？（怒斥）

钱谦益：傅尚书，何必动怒啊？钱某亦是汉家子弟，忠君死国之心，岂得不知啊？君正臣贤，忠君死国，自是无谬！可那前明党锢不断，民不聊生，白骨露于野，千里无鸡鸣！三世五帝，又哪一个称得上是有道明君呢？君暗臣昏，你傅尚书即便引头一快，于时何补啊？

傅元甫：使君不明，臣不谏，罪在臣不在君！况那烈皇昭昭，岂为不明？尔既汉家钱姓子，当知那金陵钱生谦益！那钱谦益，不惧水寒，不惧瘙痒，城破之日，携着三千太学生投水自尽殉了社稷！珠玉在前，你有何面目自言姓钱呐？

钱：这……（语塞）

傅元甫：夫子言，君子死冠不免，落发左衽，何以加冠？既无加冠，何言君子？既非君子，死生何异？幻影落红尘，倏忽成今古。名义重为山，以身弃如土。四顾环刀戟，辗转不得死。矢念终不移，皎日有如此！你九王有令，留发不留头，留头不留发，傅某遵九王令便是！（抽刀自刎）

钱谦益：傅尚书！

（变红光，渐暗，幕落）

（子虚吴有上）

子虚：弘光丙子，南都沦陷，满人敬元甫兄才学，威逼利诱，迫其折节。元甫兄宁死不屈，慷慨就义！

吴有：私德有愧，毕竟大节无损！然大节无损，毕竟私德有愧！功过是非，一言，岂可避之？（叹）

子虚：然也！是故一荣辱等胡汉。功耶？过耶？自由后人评说。

吴有：（叹）想我吴某一生。早岁立志，必要治世经纶，振济斯民呐！壮岁宦游，渐离本心。晚岁遭变，行将左衽， 又元甫兄殉国，家亡国破，形单影只，悲不能止，遂发癔症。总觉得元甫兄未尝离去，仍伴左右。邯郸路，黄粱梦，无尽头啊！而今路断梦醒幡然，只叹这曲终人散！江山面前，皆是匆匆过客！（叹）

子虚：便是过客，亦应雁过留痕呐！吴有兄啊，行将别离，便不愿传下一物如那诗集者，留诸后世？若果有此意，当以何名？

吴有：吴某一生，论显耀且不过文起兄，论慷慨尚难比元甫兄，又何敢同那一班肱骨贤良若熊芝冈袁自如者，同列姓名啊？一生碌碌，不过镜中花，水中月，当为乌有啊！

子虚：当为《乌有》？（笑）

吴有：（笑）当为《乌有》！

（两人举盏，子虚蓑笠，持葫芦。吴有鹤氅，持一青瓷盏。灯光暗，子虚下，笑声不断。复明。只吴有一人鹤氅蓑笠，左持葫芦右持盏。复一明暗，吴有蓑笠持葫芦。再明暗 ，吴有下，只二碑空立白鹭洲头）

（全剧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