兰若没有想到玉妃会将她算作殉葬的人当中。只有兰若自己知道,她和九重之间是清清白白的,可是后宫里每一个人都知道九重专宠嘉嫔,夜夜留宿幽兰轩,兰若有口难辩。玉妃当即将要殉葬的人看押在她们自己的住所,对于兰若,很多妃嫔们都是觉得很解气的,皇上生前的专宠就是兰若的原罪。兰若站在幽兰轩的寝室里,在九重死后,这里已经没有人打扫了,因为嘉嫔没有了昔日的地位,只是个等地的人罢了,不需要再巴结嘉嫔了。幽兰轩没有了往日的仆役繁多,没有了一个下人,只有院门口负责看管的几个太监。寂静的夜里,夜风非常凉,兰若觉得比冬天的风还要侵入肌肤,外面在下着淅淅沥沥的雨,而兰若则满脑子都想着殉葬两个字。白天听到这个消息的时候像是在听别人的事情,很遥远似的,在打来到这宫里,生生死死已经变得稀松平常了,可是现在,兰若是真的感觉在劫难逃了。殉葬就是嫔妃们在皇帝陵墓前自尽,然后和皇帝一起被埋葬,到那个世界去继续服侍皇帝。院子里的花在夜雨中散发着丝丝的香气,冷冷的香气,花影在雨中一片暗沉沉,地上有许多被雨水打落的花瓣和树叶。不想死,谁也不想死。窗子开着,兰若立在窗子前不远的地方,身子靠在墙上,眼睛有点发花,当定情细看时,眼前已经多了一个人。一身的灰色衣服,带着一身的凉气,一身萧杀的味道,还有发间一缕银色。兰若似乎已经习惯了炎烈这样出现的方式,或者说她什么都不在乎了。在九重病危临终的时候,几乎全皇宫上下的人都来了幽兰轩,唯独没有炎烈,他一个人静立在清宁殿的屋顶上远远的望着幽兰轩,心里比任何时候都清醒,他知道九重死后,就是他最佳的时机,万里锦绣江山,他的梦想,但是——在这梦想之前,他要先去见一个人,就是兰若。不见一下这个人,他即是坐拥天下,心里也会有遗憾的。可是,兰若当他是透明的,漠视他的存在。炎烈抱着肩站在兰若面前,兰若的眼睛望着窗外,似乎从雨夜里看穿宫墙,看到什么遥远的地方去了,那眼神是那样的荒凉,荒凉之中又有一丝期待,不知道她在期待什么。“难道知道自己要死了,吓傻了吗?”
炎烈嘴角一个邪邪的微笑,这个女子不像是怕死的人,而且几乎不止一次看到过她面临死亡,最好都逃脱了,可是这次,连炎烈都心情沉重,仿佛也知道兰若这次麻烦很大。“生和死只是一念之间的事情。”
兰若忽然回到,依然不看炎烈一样。“这话好像在参禅,你什么时候成了得道高僧了?”
炎烈打趣,他不理解兰若的话,对他来说活着就是活着,死就是死,黑与白最鲜明的对比。兰若摇摇头,九重活了这么多年,没有翠蝶,即使锦衣玉食,即使君临天下,他也已经死了,现在的九重虽然死了,但是心里解脱了,其实就和活着一样,心的自由自在才是最重要的,这些话不会和炎烈说,也不想对任何人说。见兰若不回答自己的话,炎烈伸出一只手托住兰若的下巴,固执的让兰若看着他:“如果不想死,就跟我走。”
那口气,救世主般。可是,兰若不屑一顾,脸对着炎烈,目光依然看着窗外。即使炎烈真的能帮她逃脱一命,她也不稀罕。炎烈不允许这样的漠视,手下用力,若是在平时兰若肯定会呼痛,但是今晚兰若若无其事,就算她的下巴被捏碎了也全不在意。那么,她的心思在哪里呢?炎烈猜测不到,这也是这个女子最有意思的地方,以为已经将她掌控在手心里,但是细看之下还是看不懂她,她不是神仙,却生活在云里雾里,梦幻一样。最后炎烈放弃,他怕,怕当真捏碎了她的下巴。“你跟我回北辰国去,好不好?”
炎烈望着兰若的目光有些心疼。兰若忽然嘴角一个不经意的微笑,不是嘲笑,但是比嘲笑更让人心寒:“你?你怎么回的去?”
骗鬼吗?身为人质,自身难保,还敢大言不惭的说带她走。炎烈见兰若终于肯和他说话了,便胸有成竹的说:“我要做的事情,就一定能做得到。”
口气非常坚毅。是的,兰若想起来了,他可以从皇宫里的密道逃出去,没有人会察觉。炎烈也想到了这一点,说道:“我会光明正大的从京城的大门走出去,而你,我会想办法让你扮作我随从,带着你一起走,到了北辰国,海阔天空。”
海口天空?东方夜谭吧,兰若心里想,连她这样不懂国家大事的人都知道,敌我两国,人质是不能轻易放走的,尤其是炎烈的身份与众不同,北辰国的世子,很可能是将来北辰的皇帝。炎烈却还在大言不惭的继续说:“我北辰国虽然地处苦寒之地,但是冬天的时候,所以山川河岳被大雪覆盖,是天地之间最壮丽的景色,你会喜欢的,而且也不会少了你的荣华富贵。”
荣华富贵?兰若心里微笑,她岂是在乎这个的人?炎烈见兰若的目光又望着窗外,不知道她到底在看什么,便随着兰若的目光看过去,外面只是黑沉沉的夜,夜色中细雨飘摇,除了无边无尽的一片黑暗,什么也看不到,耳朵里能听到的只是那凄凉的雨声,身体感受到的是深秋一阵一阵的冷风。那无边的雨似是对兰若有一种魔力。炎烈从未这样被人忽视过。“你究竟想怎样,只要你说,我一定做得到。”
炎烈投降,这个女子真的与众不同。而兰若这时候开了口:“我想一个人待着。”
炎烈一愣,这是逐客令吗?下一刻炎烈立刻窜出来寝室,站在围墙边的雨里,任雨水打湿衣服,却忍不住回头看着兰若,在窗子旁的一个小蜡烛微弱的光亮里和炎烈黑夜视物如白昼的眸子里,兰若脸色苍白,似是一首绝唱的诗。在同样的雨夜里,久久不能入面的人很多很多。显仁宫内,这是贞元最后一夜住在这里了,明天一早就是即位大典,然后为九重发丧,明天是个大日子,登基后就会搬去皇帝才能居住的地方,泰安殿,虽然九重平日里喜欢在文昌阁处理奏章,最后的日子喜欢住在幽兰轩。幽兰轩……贞元站在显仁宫的书房内,他对张嫣然说今夜不睡,要整理一下东西,准备明天登基,而事实上是没有什么需要他准备的,各种仪仗队以及大典上要用的东西自有内务府准备,也会有专门负责礼仪的太监引导他完成登基大典的每一步,绝不会出现什么笑话。贞元在这里只是想一个人安安静静的待着,推开书房的窗子,漆黑的雨夜里,凄冷的夜风中,幽兰轩的方向,那里有一个他牵肠挂肚的人。那个人在明天他的登基大典后就要随着先皇而去了,殉葬。不是没有办法,完全可以像个什么理由,免去兰若殉葬的命运,他是即将君临天下的皇帝,一言九鼎,不敢有人说什么,可是正因为他马上就要坐上皇帝的宝座,所以更要注意登基的形象,不能给后世留下非议。贞元要做一个好皇帝,一个最有作为的皇帝,一个没有任何污点的皇帝,这是他的胸襟和报复。所以救不了兰若,江山和美人似乎是历代帝王都不能逃脱的一个命运的蛊,有的抱得美人归,也有的给自己留下一道心里的伤痕,在寂静的夜里,在岁月的光轮里独自忧伤。“对不起。”
贞元朝着幽兰轩的方向小声说,柔和的面部曲线上划过一丝刚毅的神情。他想兰若应该原谅他的,能走到今天这一步,他吃了太多的哭,修心院的日子她曾和他一起度过,所以兰若不应该怪他的。而在幽兰轩内,兰若那样痴痴的望着的,痴痴的等待着的就是贞元,随便一个理由,比如贞元可以说她由于先皇特别恩宠,所以免去殉葬,改为为先皇出家,兰若想到了武则天;也或者可以说她八字不好,不配为先皇殉葬,无论什么理由都可以,关键在于贞元肯为她这样做。兰若一直等到天边亮起鱼肚白,雨还在丝丝缕缕的下,也没有等来贞元,听到的是宫里礼炮的响声,按照南越国的规矩,这礼炮声要从现在一直响到登基大典完成。而炎烈也站在墙边,看着兰若,直到天色亮起,他才飞身越墙而去,决不能让她死,炎烈这样对自己说。这一夜,无眠的还有张嫣然,她站在寝室里,望着书房的方向,站了很久,然后一个人悄悄的走向书房,深夜里的阵雨在滴滴答答的雨声里独自伫立在窗前的夜风中,这绝不是他自己说的什么整理东西,分明是心里有这无限说不出来的忧伤。张嫣然奇异的想到了几次贞元见到兰若的时候,两人四目相对的一刹那。站在书房门口,张嫣然一身的白衣,安静的像一个白玉的娃娃般,最后雪白的牙齿咬了咬有点没有血色的唇,转身离开。悄悄的离开显仁宫,只带了一个心腹的侍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