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龙夜吟(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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惟明沉默的时间太久,已经久到让人怀疑他是在故意给迟莲下马威的程度。跟在他身后的仆从们大气不敢出,都悬着一颗心,生怕王爷把这个比妖怪还凶的美人惹毛了。

  迟莲却低眉垂首,惟明不叫起便不动,显出十分驯顺的模样。片刻后忽听惟明问道:“是本人吗?”

  迟莲一怔:“什么?”

  惟明换了个问法:“这也是你的幻术吗?”

  迟莲终于直起腰背,看着他笑了一下,主动伸出手:“殿下不信,可以亲手摸摸看。”

  这一笑恍如云破月来,勾魂夺魄。惟明面无表情地睨了他一眼,居然真的抬手握住了。

  迟莲的手跟他的人一样,是干燥微凉的,指腹生着剑茧,骨骼坚硬如冷玉,反倒惟明的手比他还热一点,在他手背染上了一层薄薄的暖意。

  “既然人是真的,那本王就要请教大国师了,”惟明将他的手按回去,示意他看向仿佛被犁过一遍的王府后院,“这又是怎么回事?”

  迟莲正沉吟着思索如何措辞解释,忽然自院外飞来一只雪白山雀,扇动着翅膀悬停在他面前,嫩黄鸟喙张合,竟然口吐人言:“宫中有妖,陛下急诏大国师入宫,速归。”

  惟明道:“怎么回事,两边一起闹妖怪,难道是早就筹划好的?”

  迟莲没急着走,反而道:“今夜于宫中和王府作乱的恐怕是同一种妖物,既然圣上召见,殿下不如同臣一道入宫,尽快理清头绪,免得来回传话,贻误时机。”

  惟明虽贵为皇子,但向来非有召不得入宫,摇头道:“这恐怕不合规矩——”

  “来不及讲究那些了。”

迟莲断然道,“事急从权,请殿下恕臣冒犯。”

  他嘴上说得恭谦,实际上根本不给人商量的余地,仗着离得近,上前一把抄起惟明,袍袖舒卷,背后腾起缥缈烟云,二人旋即消失在一片茫茫白雾中。

  “等、等等!”

  惟明被拦腰一搂,直挺挺地扑入清凉柔软的衣料里,当场就懵了。他长这么大,印象中被人抱起的次数一只手都有富余,迟莲的行动岂止是出乎意料,简直是超出了他的认知,以至于一时之间彻底乱了方寸,根本已经忘记了该怎么使唤手脚。

  理智挣扎着提醒他反击防卫,狠狠推开面前这个人,身体的每一寸肌肤神经却背叛了主人的想法,仿佛他们原本就该是一体,却被人为分成两半,冥冥之中相互吸引,甫一靠近,便严丝合缝地揉到了一起,生出莫名其妙却熟悉难言的安定之感。

  风声与夜色都被这个人的怀抱阻隔在外,只有一味如梦似幻的莲花香始终缭绕不去。

  由于过于震惊,这一刻的感受被无限拉长放大,但其实从王府到皇城只需短短一瞬,下一刻,惟明的脚底踩上了坚实地面,余光已能瞥见宫殿飞檐明黄一角,迟莲扶他站稳后,便主动松开了手。

  “你……”

  惟明瞪着他,按理说这时候应该骂他点什么,但由于两人一分开,他心底就不由自主地升起莫名的焦躁渴求,所以火还没发出来就哑了。

  他梗了片刻,最后气急败坏、实则没什么威慑地低斥道:“放肆!”

  “嗯嗯,我放肆。”

迟莲虚虚一握,凭空变出一根银青色的发带,仔仔细细地替他把被风吹乱的头发束好,又无比娴熟地抚平衣领,理好层叠袖口,整整齐齐地打扮停当了,才满意地道:“殿下恕罪,臣下次一定注意。”

  惟明:“……”

  短短一个晚上,他要恕的罪应该已经可以凑一本《大周律例》了。

  含风殿内,乾圣帝惊魂未定地坐在榻边,一国之君的尊容跟惟明相比,差不多可以称得上是狼狈了:龙袍衣襟大敞,草草披在寝衣外头,白发蓬乱,目光中满含惊悸,右手虽然扶着床柱,但还是难以自控地不住颤抖。

  内殿空旷,宫人侍卫都被屏退在外,二人进来时,殿里只有大内总管太监尚恒和副国师叶金檀。迟莲上前拜见,也没说什么嘘寒问暖的废话,开口先给乾圣帝吃了一剂定心丸,“陛下容禀,臣在端王府内截下了妖物,已与它交过一次手,那妖物被臣刺伤,短时间内应当无力再来侵扰,请陛下暂且安心,不必过于忧虑。”

  他的镇定从容极有说服力,像一根定海神针,把乾圣帝吓飞了的三魂七魄牢牢地钉回了躯壳里。皇帝定定地看了他片刻,最终长吁一口气,紧绷的肩背塌了下来:“好……你做得好,多亏了有国师在……依你之见,那妖怪那到底是个什么东西?”

  迟莲道:“现在难下断言,不过观其形貌,应当是蛇妖一类。”

  “是么?”

乾圣帝若有所思,慢慢地道,“朕看着也像。”

  惟明冷眼看去,总觉得他话中有未竟之意。恰好此时乾圣帝目光移向他,才想起这还有个人。他与这个儿子不亲近,怫然道:“端王来做什么?”

  “是臣请王爷来的。”

迟莲不待惟明回答,先出言替他周全道,“蛇妖夜袭王府,惊动了殿下。陛下,为防万一,请陛下派人到东宫与诸王府邸查看,问问他们是否也见到了蛇妖。”

  他是唯一跟妖怪交过手的人,乾圣帝自然无有不依,对一旁侍立的尚恒道:“派几个人。”

尚恒低声应是,躬身退了出去。乾圣帝又问道:“你觉得这妖物是冲什么来的?”

  迟莲谨慎地道:“臣不敢妄言,现在猜它的目的还为时过早。当务之急是先找到它的藏身之所,免得再生事端。”

  没过多久,东宫先来报信;又过了一盏茶的工夫,派出去的内侍回来复旨,果然康王府与宁王府也都上报今夜遇妖。太子倒还镇定,康、宁二王都被吓病了,府中众人正在着急忙慌地请御医调治。

  乾圣帝叹了口气,命人去太医院请太医,又对叶金檀道:“叶国师,你去禁军那里帮忙,有什么手段都使出来,加强宫中布防,不要生乱。”

  叶金檀躬身:“谨遵圣谕。”

  “大国师。”

  “臣在。”

  乾圣帝道:“此案全权交由你处置,务必尽早将妖物缉捕归案。”

  “臣领旨。”

迟莲道,“臣还有个不请之情,恳请陛下允准。”

  乾圣帝道:“说来听听。”

  迟莲道:“事涉宗室,外臣问案或有不便,唯恐冒犯贵人,还请陛下派端王殿下坐镇指挥,许以临机专断之权。”

  乾圣帝还没委任过端王什么正经差事,听了迟莲的话,想了一想,觉得他也算是最合适人选,毕竟是个修仙的,可惜是空有身份,想来镇不住那些势大的宗室,遂道:“依你。尚恒,替朕拟一道手谕,着端王主持此案,国师为副使,紫霄院与南衙金吾卫听其调遣,可便宜行事。”

  国师思虑周全,天子金口玉言,惟明被这两人安排的明明白白,根本没有反驳的机会,只好道:“儿臣遵旨。”

  二人退出殿外,料峭夜风当头扑来,十分提神醒脑。迟莲看了看天色,丝毫没有把人拉下水的自觉,毫无悔愧之意:“臣送王爷回府。”

  惟明今夜被他搬来搬去当吉祥物,领了个莫名其妙的麻烦差事,脾气居然还很稳定,平和地道:“正好,本王有几句话想问你。”

  尚恒派了个小内侍给他们提灯,两人沿着长长的宫道往外面走去。

  “本王初见国师便觉得面善,那日千秋宴上,更蒙国师几度出手相护。”

惟明侧首看向他,“本王想请教大国师,你我之间,究竟有什么渊源?”

  迟莲神色未改,恍若未闻,恭谨而虚假地道:“殿下折煞臣了,您直呼臣名字就好。”

  惟明冷笑道:“国师大人才是折煞本王。你这样的人物,连圣上都要敬你三分,本王何德何能,怎么敢在国师面前拿乔。”

  如果说宫宴回护、私赠玉佩都是他自作多情,那么今晚扔着宫里的皇帝不管也要先到王府、不打招呼就随便上手,惟明要是个黄花大闺女,这会儿就应该跟他商量何时下聘礼了。

  迟莲的私心都已经到了懒得掩饰的程度,但惟明不可能装作无知无觉的样子享受他的优待,他十几年没走过这种大运,遇见天上掉馅饼不是先想怎么吃,而是先想自己配不配,免得不小心被馅饼砸死。

  迟莲立刻正色道:“臣对殿下绝无半点挟恩图报的意思,更不敢轻慢殿下,只是有诸般顾虑在前,怕说出来惹殿下不快,故而不敢妄言。”

  惟明被他那些繁文缛节烦得特别想给他一下:“别扯那些有的没的,快说。”

  迟莲眉骨高眼窝深,眸光粼粼像水面涟漪,因此看人时有种格外深情的错觉,好像对方说什么都会被他郑重地收进心里,踌躇片刻,他仿佛是思量再三,才慎之又慎地道:“臣与殿下,确有些夙缘。”

  “什么夙缘?”

  迟莲垂眼,恭顺地道:“前世殿下待臣恩重如山,正因如此,臣自当尽心维护殿下。”

  惟明一听就气笑了,微妙地被“前世”戳中肺管子,不无讥嘲地道:“大国师,前世事前世毕,非要攀扯到今生,就差点意思了吧。”

  迟莲微微抬起眼皮,自下而上地望着他,把“你看吧我就说了你肯定不信”挂在了眉梢,但神色极其诚恳,口中还在歉然苦笑:“殿下教训的是,臣失言了。”

  “谁教训你了?”

惟明就看不得他那个样子,忍着一肚子酸水,变成了一个哑火炮仗,“再说你在我面前造次得还少吗?嘴上说的可怜巴巴的,刚才拉我下水的时候怎么没想起我是你的前世恩人呢?”

  他久在京外远离朝廷,但还不至于连一点话外音都听不出来。他一个跟谁都不熟的王爷,凭什么去查人家宗室、领着紫霄院的人马办案?无非是皇帝看出了这妖怪可能瞄上了皇室血脉,但天潢贵胄们个个尊贵,怎么敢让他们以身犯险,只有爹不疼娘不爱的端王最适合推出来当诱饵罢了。

  满面黯然神色一扫而空,迟莲像是早就预料到惟明会纵容他似的,弯起了昳丽眉目:“殿下放心,臣别的本事没有,保护殿下周全还是做得到的。”

  “你到底是图什么?”

惟明简直不懂他,“费这么大劲,就为了给自己找个祖宗供起来?”

  迟莲凝望着他的脸,冰凉的手指微微蜷起,似乎是很想触碰面前的人,但最后只是扛着千钧重的克制,在夜风里轻描淡写地“嗯”了一声。

  “是为了安我的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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