施奶奶还是认不出施洛辰,见了施洛辰总是一遍又一遍的问他是谁,怎么长得那么像她的伯安。看着和自己相依为命的奶奶苍白的头发,混沌的眼睛,佝偻的身体,瘦骨嶙峋的手,揪着他衣角仰着头,等着他的答案,施洛辰就觉得自己的眼圈涩得狠,他不知道该怎么跟脑子不清楚的奶奶解释,每每坚持不住,都以落荒而逃来终结这揪心的一幕。又一次逃离了施奶奶的病房后,偶然在走廊里遇上了思思的主治医生,那主治医生告诉施洛辰,思思今天早晨醒过来了,警察也过来做过笔录,思思只面无表情的说了一段话:“厉雪婷怕那个叔叔,所以,她拉我做她的替死鬼,我的脚也是厉雪婷授意那个可怕的叔叔剁的,她说她为了生我受了很多罪,现在是我报答她的养育之恩,展示孝心的时候了。”
思思的语调很冷静,冷静的就好像在说别人的事情一样,而且她不再管厉娜叫“妈妈”,想来早在知道厉娜出卖了她的那一刻,她已经从内心彻底的断绝了和厉娜的关系说到底,她不过是厉娜生下来的一枚棋子罢了,后来被厉娜发现,这枚棋子并不趁手,她由棋子变弃子!警察走后,思思不哭不闹,眼睛直勾勾的盯着头顶的天花板,医生问她哪里不舒服,她好像没听见一样的维持着同样的表情和姿势;护工问她想吃什么,她也不吱声。那个样子的思思,真像施奶奶怀中抱着的皮娃娃安静乖巧的过分,但就是太过乖巧,才叫人担心,她毕竟是个仅有几岁的孩子啊!听了医生的话,施洛辰的目光沉沉浮浮,即便思思是个有缺陷的孩子,性格也被厉娜折腾得陈郁古怪,但思思是真心实意的喜欢着他的,就算养条狗,四年时间也养出感情来了,何况是一个对他那么信任,一直唤他为“爸爸”的孩子。施洛辰与那医生结束了对话之后,快步来到了思思的病房外,才想推门,突然听见房间里有稚嫩而清亮的说话声,那是睿睿的,施洛辰绝不会认错。睿睿说:“思思,你不可以不吃东西哦,你不吃东西,就不会很快的好起来,不好起来,怎么和我们一起上学呢,怜儿说要和我考一样的学校,你也来吧,你这么聪明,一定很容易就考上的。”
睿睿还说:“思思,我偷偷的告诉你,咱们幼儿园的梧桐树上,最近搬来了一对长得很漂亮的小鸟,我和怜儿都喜欢它,等着你好起来了,我背着你去看它们。”
说到最后,睿睿的语调不再温柔的哄劝,而变得强势了起来:“喂,思思同学,我跟你说啊,你别以为饿死了自己是好样的,好好的活下去才是最让人敬佩的,大家都不喜欢你,你就越要让大家看看你有多优秀,让他们为自己的错误而羞愧不已,我妈妈时常告诉我,在讨厌你的人眼中,你的软弱只会让他们开心,世界就是如此,你的自怨自艾给谁看?”
施洛辰的手紧攥住了门把手,这样的话,确然是雪兰会说的,安睿跟着她,学的真好。一直沉默的思思终于艰涩的开了口,声音沙哑的不像个小孩子,她吃力的哽咽:“安睿,我都把你推下楼了,你为什么还要来劝我?”
安睿很快给出了理由:“妈妈,众生百态,人有私心,可每个人都不会无缘无故的去做坏事的,我看好你呦!你只是被你的坏妈妈害了。”
有一些成年人的话,安睿其实理解的并不是那么深刻,他只是见得多,依样学样,就像小猴子不理解骑单车的意义,却能模仿人的行为去骑车一样,所以安睿知道在这种时候,应该用这种话来安慰小朋友,他的记忆力很惊人。顿了顿,安睿的声音竟然透出了一丝落寞,喃喃的:“还有,这个世界上还有人是很爱很爱思思的,如果思思不快快的养好自己,你爸爸会担心你的,你爸爸有好多事情要忙,作为一个懂事的好孩子,不该让爸爸再为自己分心了,而且,本来你的样子已经让你爸爸难受了,如果你再不听话,你爸爸会很伤心、很伤心的。”
站在门外的施洛辰又一次想起了那天被车转过之后,在他装睡时,安睿在他脸上留下的那个吻,将将平静了些的心湖再次波涛汹涌。他的儿子是爱他的,他的儿子怕他为了思思难受,而来哄劝思思好好的爱护自己。上天真是偏宠他,在他以为彻底失去了雪兰后,还能再次找到她。在他失落颓丧了那么久之后,竟可以拥有一个像睿睿这样的儿子,叫他如何舍得放开他们母子的手?施洛辰是在安睿和怜儿走了之后,端着思思找护工要求的食物进门的。思思看见了施洛辰,到底哭出声来。她的表现再怪异,可她到底还是个孩子,见到最为信任的人,撒娇是自然的,委屈也一瞬间倾泻而出,她说:“爸爸,从前我一直希望你不要放弃妈妈,因为妈妈说如果你不要她了,她就会很悲惨很悲惨的,还说后妈会折磨我,现在我终于明白了,并一定每个后妈都会折磨我,就算是亲妈,不喜欢我会比后妈还吓人的,爸爸,我不希望你再跟她在一起了,她会彻底害死你的,虽然妈妈一直说睿睿的妈妈是个坏女人,可我知道那是不对的,爸爸,你还是娶睿睿的妈妈吧,睿睿的妈妈好漂亮,好温柔的,她会将爸爸照顾的很好的,不会给爸爸惹那么多麻烦的。”
施洛辰感觉微微的笑了,伸手揉了揉思思参差不齐,干黄干黄的头发,轻声说:“现在你要想的是怎么养好自己,这些事情,暂时还不需要你惦着的,还有就是,那个恐怖的坏叔叔已经不见了,等你妈妈病的好些了,她也应该去她该去的地方了,每个人都要为自己的错误付出代价的,她怎么能例外呢?”
思思想笑,可还是哭了起来,她终于有了属于她自己年龄的迷茫,扑闪着模糊的泪眼望着施洛辰,抽抽噎噎的问:“爸爸,为什么我没有个像睿睿那样的妈妈,就算睿睿以前没有爸爸,可他一样很开心很幸福,我有爸爸、妈妈,却一直都不开心?”
这个问题,就像施奶奶那些疑问:“你是谁啊,怎么长的那么像我的伯安呢,你为什么总来看我,我又不认识你。”
都是施洛辰无法解答的。施洛辰喂了思思吃了少许流食后,思思困乏的睡了。思思睡着的时候,并不安稳,紧紧的抓着施洛辰的手,一声声的哭求着:“妈妈救救我,我好疼,妈妈不要让坏叔叔剁我的脚,思思听话,思思再也不敢了……”直到施洛辰将自己温暖的手贴上了思思的额头,她才渐渐的安稳,呼吸也慢慢平顺了起来。静静的看了一会儿思思,施洛辰起身向门外走去。途经厉娜的病房,也不知她是真的还是假的一直处于昏迷状态,其实伤得并不如思思严重,思思的脑袋上也有伤的,思思说那是被厉娜踢倒后磕碰的,而厉娜多半都伤在胸腹部,就连汤医师也说厉娜应该已经清醒了,只是每次医护人员查看时,厉娜都是昏迷的样子。还真是巧了,厉娜的房间里居然也有交谈声,却不如先前思思病房里那么和谐,是一对叫人有些难以忍受的沙哑嗓音大声的争执着。厉娜说:“老鬼,我他妈都成什么惨样了,你还来找我要钱,钱、钱、钱,你他妈除了钱之外,眼睛里还有别的东西了么,我差点被张小山搞死了,你都不关心我一下,见面就知道跟我要钱,你他妈真当我是棵摇钱树啊?”
厉泰昌愤愤的说:“娜娜,你这说得是人话么,当初我就跟你说过,张小山不是个玩意儿,你别跟他搞,是你自己坚持的,如果不是当初我举报了他,你以为你能偏得了这么多年的逍遥自在?这么多年,我在你身上花了多少钱……”厉娜不耐烦的打断了厉泰昌:“老东西,你整天除了喝酒还会干什么,如果不是我脑子好,告诉雪兰那贱货不去赚钱就不让她上学,你哪里能赚到那么多钱?”
厉泰昌也拔高了声音:“好,我们暂时不说那些钱,就说后来,我都没搞过,雪兰竟然被那个瘪三搞了,好在那个老太婆舍得花钱,可是那些钱大部分也都花在你身上了不是,还有雪兰那一大笔遗产,当初你是怎么跟我保证的,你说那些钱都给你,只要你整成了雪兰的样子,我们就有几辈子都花不完的钱能拿了,我听信了你,结果你看看我的手,别说几辈子花不完,这才几年,我让你给我一千五百万,你也就搬了几个破瓶子、烂罐子敷衍我,你还有脸口口声声指责我不关心你?”
厉娜不甘示弱:“是你自己不识货,怪的了我,你知道那些藏品价值多少,别说一千五百万,就是一亿五千万也值了。”
厉泰昌显然不信这话:“什么一亿五千万,就那么几个破玩意?娜娜,你还真当我是白痴哄么,如果当真那么值钱,你当初那么容易就送给我了?”
厉娜冷哼:“不信你去打听,五百万就让人给捡去了,还沾沾自喜笑话人家是冤大头,也他妈不知谁是土老帽冤大头,你都不用脑瓜子想想,你喊五百万,人家还都不还,直接拎着一箱子钱就来买走了,就算再有钱,也不会拿出来五百万打水漂玩的吧!”
厉泰昌缄默了,厉娜也是后来才知道施洛辰的古董那么值钱,她现在悔得肠子都青了,哪怕她多个心眼去打听打听啊,有那么多钱,就算施洛辰不管她,她也能吃香喝辣过一辈子,哪会落得个这样的下场,连“醒”都不敢“醒”,每天这么干躺在床上很累啊,她想出去透透气,可她心里清白,一旦“清醒”过来,很有可能被赶出去,就凭她现在这种残破身体,被赶出去,别说过之前那种有滋有味的好日子,恐怕连养活自己都难了。门外,戴静萱不知什么时候来到施洛辰身边,语气里夹杂着一丝愤恨和轻蔑:“洛辰,这里的现场直播是不是很精彩?”
施洛辰转过头来,表情十分尴尬的看着戴静萱,轻轻的打了招呼:“萱姨也过来了。”
戴静萱轻叹:“直到现在,我还是不敢相信张珊珊和肖蜜儿给我的那些资料上面显示的那些关于雪兰凄楚可怜的过去,我没想到当年竟然会把雪兰托付给了这样的人照看,雪兰曾经受过的那些罪,哪里是个孩子该承受的,可事实摆在眼前,现在也亲耳所闻了,叫我不得不信。”
如果说厉娜悔得肠子都青了,那戴静萱差不多就是悔得肠子都断了……廊道上响起了一阵急促的脚步声,施洛辰闻声望去,为首者正是侦办思思被绑架一案的警官。戴静萱转过头对着那个警官笑,一边笑,一边小声的和施洛辰说:“是我通知他们的,我怕如果不将这对狼心狗肺的东西送进去,我会失控宰了他们。”
而在廊道的另一侧,是安柔匆匆的身影,她看见了这边的情况后,慢慢放缓了脚步。纷乱攒动的人影中,她与他四目相接,就好像多年以前,他们最初走在一起时,嘈杂的环境中,她与他的世界却是静止的,他们的眼中,只有彼此的存在。施洛辰微微绽开笑容,透着一些邪气的魅惑,赤裸裸的勾引着她。安柔清澈灵动的眼睛,因施洛辰这抹笑,渐渐升腾出一层迷茫。施洛辰很满意自己对安柔的影响力,只是看着看着,视线一个游离,刹那而已,他的笑容不复见,脸上也笼上了一层阴霾。在安柔的身后,缓缓行来一道颀长的人影,那人最后停驻在了安柔身侧,当着施洛辰的面,轻轻勾住安柔的肩膀,语调温柔的唤:“柔柔。”
安柔循声转过了头,对着那人,嫣然一笑,伸手揽住他的腰身,柔声道:“你来了。”
他们,居然亲密到这种程度了?只是一眼,竟如一把剜肉的刀,好像将他心窝子上最柔软的那一处生生的剥离开来,施洛辰千疮百孔的世界再一次血肉模糊。彼年今时,那个样貌平平,毫无身份背景的清淡女子,总是态度倨傲的应对着他,即便他在她身上一掷千金,也难得她展颜一笑。他花重金买豪车,便是陌生的美女,也要投给他一抹倾慕的眼神,可在雪兰眼中寻不见任何惊艳,反倒招惹她满脸轻视,啐他是个纯粹的纨绔败家子。他载着千娇百媚的各色女子在她身畔呼啸而过,不见她落寞吃醋,只换得她一声讥讽:“种猪!”
雪兰从不在人前与他亲昵,即便是只属于他们两人的暗夜,也全都是他寻了各种理由主动的欺压上她。细细追忆,却想不起她有过这样对他笑语嫣然的画面,更没有过在人前主动拥抱他的时候……再深究,一丝血腥涌上来,充斥口舌间那也怨不得她啊,是他总要嫌她长得不如外面那些女人明艳动人,“配不上他”,就连包养她也搞得偷偷摸摸,怕被人知道他还“好这口”,丢他脸面,千错万错,全都是他一个人的错。那一双紫罗兰色的眸,漾着醉人的绵软情意,将她深深的锁着,这里喧嚣嘈杂,人影攒动,可尼尔斯的世界中,似乎只有她在,他的声音也是这样的好听,轻轻的,柔柔的,彷如歌唱一般,他问:“怎么在这里?”
她声音温婉的回他:“出来看看睿睿跑哪去了。”
他笑容潋滟:“他是个叫人过目难忘的小家伙,又是这里的常客了,哪个医护人员不认得他,找人问问,他一定藏不住的。”
安柔一脸甜蜜的微笑回应他。这是她渴求了一生的幸福,可以毫无保留的付出她的爱,不会伤她、害她、利用她,而且能回报给她家的温暖;这个彬彬有礼的俊美男人,可以提供她放纵悲喜的肩膀,让她安心的依靠。这一幕实在太过刺眼,可施洛辰却怎么也移不开视线,只能干干的瞧着,他甚至连质问她一句的立场都没有。病房里的厉娜和厉泰昌见到一拥而入的警察,皆现出做贼心虚的不安,不过厉娜可以端出受害者的姿态,凄凄楚楚的抽噎。她的哭泣没能换来同情,侦办这件案子的警察一副公事公办的态度,厉娜又端出死猪不怕开水烫的架势,咬定了不认识张小山,坚决不承认是她指引张小山绑架了思思。四处张望时,厉娜看见站在门外的施洛辰,顿时来了精神,嚎啕的哭喊起来:“洛辰,我不想看见他们,你叫他们走,我都这样了,他们还要来看我笑话,给我难堪,都还是不是人了,有没有一丁点怜悯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