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姨娘是外邦人,虽已经入府三年,却不大与众人来往,这官话也没学会太多。此刻她见楚夫人开口询问,便磕磕绊绊地讲了起来,加上她的丫鬟在旁边补充些,半盏茶的功夫,她们总算把事情的始末摸明白了。原来今日安姨娘见难得是个好天气,又听说西苑的茉莉开得正好,用过午膳之后,便带着丫鬟想去西苑里走走,刚一进到西苑,迎面便遇上了从老爷那里回来的如烟姑娘。如烟的事情在府中传得沸沸扬扬,连她也有所耳闻,再加上她的瑶花院离菡蕊院十分的近,每晚都能听见如烟在院中弹琴,此刻看着面前这个抱着琴酥胸半露的女子,想想便知道定是那如烟姑娘。她在这府中向来低调,即使前几年得老爷独宠的时候也不曾骄纵半分,此刻想着多一事不如少一事,便往一旁让了让,想着等她先过去自己再走,却万万没想到她不去找麻烦,麻烦却找上了她。那西苑里的小路,俱是由六棱石子铺成的,整齐防滑,便是雨天踩上去也不会滑倒,可她往旁边退的这一步,不知怎地便没站稳,合身向前扑去,正撞到了如烟身上,如烟怀里的琴没抱稳,直直砸在地上,登时便摔出了几道裂纹。待丫鬟扶起她之后,安姨娘想着向如烟赔不是,可如烟却不依不饶,安姨娘在言语上吃亏说不过她,心中渐渐也起了火气,从头上拔下一根白玉簪塞到如烟的手里。她的意思本是想拿这簪子抵她的琴,可话还没说出来,那如烟竟哭了起来,嘴里说着她瞧不起她,手上也开始暗暗使劲,安姨娘往后一退,如烟没收住力气,便掉到了池塘里,谁知在她掉下去之前,把安姨娘也拉了进去。楚夫人听罢,冷笑了一声说道:“果然是上不得台面的戏子,多大点的事,竟能闹成这样!你也不必担心,”她安抚安姨娘道,“你进府也有几年了,是个什么性子我最清楚,今儿个的事怪不得你。你是这府上正经的姨娘,她不过是个无名无份的玩意儿,在路上遇到了,断没有你给她让路的道理!更何况不过是架破琴罢了,能值几个银子?你的那白玉簪我记得是你初入府时老夫人赏的,只怕千金也不止了,你拿这个赔她,也不看看她配不配!”
“配不配不是夫人说了算的。”
那边床上忽然传来一个虚弱的声音。四月往那边一看,见如烟吐出了几口水来,此刻已经醒过来了,正挣扎着从床上坐起,靠在一旁的婆子身上。她的身量单薄,湿透的衣服粘在身上,更显得她楚楚可怜。“你敢跟我顶嘴!”
楚夫人大怒,她最见不得她这副故作柔弱的样子。“都在这里吵什么!”
一个声音突然传来,众人往门口看去,只见楚老爷神色匆匆地走了进来。屋里的丫鬟婆子纷纷行礼,他只不耐烦地挥挥手:“不相干的人都下去!”
遣散了一屋子的人,他看也不看楚夫人一眼,径自来到床前。“怎么这么不小心?”
他从婆子手中接过如烟,让她靠在自己怀里,那语气中的温柔让四月瞪大了双眼。楚夫人此刻气得话都说不出了,四月看她握着茶杯的手都在发抖,连忙上前把杯子从她手中接了过来,以防她一不小心烫到自己。“老爷!”
楚夫人勉强压下了心中的怒火,站了起来,叫道,“这如烟仗着您的宠爱,不但对安姨娘不恭不敬,还得理不饶人!安姨娘不小心撞到了她,说起来她的那琴还是自己没抱稳才摔的,安姨娘已经要把当年老夫人赏的白玉簪赔她了,她竟还不肯,甚至动起手来,累得安姨娘同她一起落水!”
楚老爷好像没有听见她的话一般,只是抱着如烟,不断安慰她。而那如烟从他进屋起便不再说话,只是闭着双眼默默垂泪,似乎受了天大的委屈。“老爷!”
楚夫人又叫了一声。“住嘴!”
楚老爷毫不留情的呵斥道,“孰是孰非难道我看不见吗?你说是烟儿连累安姨娘同她一起落水,那为何现在躺在床上的是烟儿而不是她?”
这一番话下来,楚夫人跌落回椅子上,脸色煞白。老爷就是偏宠着那个贱人,此刻连她的体面也不顾了,竟当着下人的面这般对她说话。“烟儿,身上可有什么地方难受?”
楚老爷转过头,对如烟懊悔的说道,“早知这样,我今日便不叫你一同用膳了。”
“老爷说的什么话,”如烟终于开口说道,声音细弱,“能陪着老爷,如烟心中不知有多欢喜,如烟自小从没有遇到谁像老爷对我这样好。”
楚老爷被她一番话说得心都酥了,又看她靠在身上气若游丝的样子,转头忍不住就冲着安姨娘发作了起来:“我素日里真是把你宠坏了!烟儿的身子本就薄弱,你如何能在湖边跟她拉拉扯扯?她的力气怎么抵得过你!”
那边安姨娘还没有发话,楚夫人已经被他这一番是非不变的话气得笑了起来:“身子薄弱可得好好保养着,日日里穿这么少冻坏了老爷又该心疼了!这才五月里便把纱衣都换上了,等入了伏天岂不是连纱衣都穿不住了?”
楚老爷还要发作,如烟却轻轻拉了拉他的袖子。他低头看着如烟,她双眼含泪,说道:“老爷不要责怪旁人,说到底,都是如烟的错。如烟不该贪恋着老爷对奴家的好,惹得老爷与夫人不睦,老爷便放如烟出去吧!”
“你说的什么话!”
楚老爷横眉怒目,“她什么性子我还不知道?和你又有什么关系!你平素是如何伏低做小的我都看在眼里,是你越发忍让,别人才欺负到你头上的!”
“老爷,”如烟哽咽道,“都是如烟的错。如烟没名没份在这府里待着,本就连丫鬟都不如,见到安姨娘本应行礼问安的,可奴家抱着怀素琴,便慢了一步。后来与安姨娘起了争执,也是因为心疼那琴罢了……”说着,她的头向后一仰,两行清泪便涌了出来:“老爷,琴摔断了,怀素琴摔断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