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哈达马的秋就这样去了,去得悄然,去得清冷,全不像她来时那样热热闹闹、红红火火。施乃安急匆匆地回杨花镇了,坐在班车上,看到车窗外飘雪花了,才想起没有去小凤仙那里拿回他的冬装。
小凤仙看到院子里雪花儿飘落,纷纷扬扬地,漫天鹅毛。佳佳刚刚热乎乎地吃了早餐。两个煎荷包蛋,一碟泡菜萝卜,一砂锅的鸡汤,几块馒头片,佳佳吃得热泪盈眶。 小凤仙打开了施乃安寄存衣服的蛇皮编织袋,立即散发出酸酸臭臭的味道。这棉衣可能很久没拆洗过了,棉花很瓷实,有些重量。 小凤仙说:“这些衣服应该好好地晒一下,可是下雪了,什么时候晴呢?拆洗是来不及了,他就这样穿一冬啊,别说是冷了,这味道怎么受得了呢。又是在学校,学生对老师的味道是很敏感的,特别是女学生。”佳佳听着这个杨花镇的第一美女的唠唠叨叨,心想,这可能就是爱情吧,自己没有这样过。自己不爱施乃安吗?那为什么要嫁给他?嗯,是感恩,施乃安帮助过自己,自己就以身相许了。因感恩而嫁给他,又因没有爱情而离开,这合乎逻辑,也合乎道理。佳佳的记忆里只保留自己有理的东西,自己无理的那些想法甚至那些事,很快就能忘记。可是听着小凤仙的唠叨自己为什么会难过,是吃醋吗? 小凤仙又把衣服装进了蛇皮袋子,说:“这衣服现在是收拾不成了,我看也该淘汰了,等他回来自己处理吧。”
“回来,什么叫回来?”
佳佳品味着小凤仙的话,心里的酸楚油然而生,小凤仙说者本无心。
“佳佳,你少活动,汤我给你放在炉子边上,砂锅不会凉的,你什么时候想喝就自己盛了喝,我出去一下。”哈达马最不稀罕的就是雪,初雪落地便化,和着尘土,煤灰,牛马羊的粪便,到处是污黑的稀泥。 小凤仙穿了短腰的胶靴走在街上,发出“吧唧吧唧”的声音,一辆送煤的小四轮拖拉机从身边突突突地驰过,溅她一腿污泥,开小四轮的哈哈大笑,像是捡到了金元宝。 小凤仙想骂,但没有骂出口,她到路边一家商店的门口,从包里拿出手纸来,擦擦污泥,抬头看那店的匾额上着“娜塔莎服装大世界”,便走了进去。 因为被溅了污泥,也因为街上太脏,小凤仙无心再逛商店。经过一番讨价还价之后,她买了一件羽绒大衣和两条羽绒裤。“吧唧吧唧”地踩着污泥回家去。 小凤仙把衣服包裹起来,写了纸条放在里面。 施老师: 天突然就变了,你的冬衣现在也没有办法拆洗,我就自作主张给你买了羽绒服,这个放进洗衣机里洗就可以了。两条羽绒裤经常替换着洗了穿。杨花镇天特别冷,请多保重。 小凤仙看了施乃安的棉衣,尺寸,她是相当有把握。可还是嘱咐一句:“不要撕掉牌子,先试试,如果不合身,就带回来换。”
佳佳问:“这得花不少钱吧?”
小凤仙说:“钱不重要,重要的是他穿着合不合身,合不合心。”
佳佳问:“钱不重要,那啥重要?”
小凤仙觉得自己确实跟佳佳没有共同语言,这不是因为佳佳是高中生,自己是初中生。是因为,小凤仙也不去想是因为什么,只是觉得没有共同语言。但她不能不回答佳佳,那样会显得自己是嫌弃佳佳,自己不喜欢佳佳,但绝不会在这个时候有丝毫嫌弃她的表现。 于是,小凤仙耐心地说:“我不是说钱不重要,我只是做个比较。比如我说命比钱重要,你就理解了吧。钱很重要,但世界上,或者说人生中,有很多的东西都比钱重要。你看大街上、田野里、各式各样场合里,人们匆匆忙忙,来来往往,熙熙攘攘,都在干啥,绝大部分都在挣钱,花钱。 “人们挣钱干什么,花钱,或者留着以后花,花钱干什么,维持生活,活下去,活好点,让自己的身体舒服些。再就是为了内心,让心里舒服些。目的还是让生命更健康快乐。可是有人拿健康去换钱,拿良心去换钱,这就搞颠倒了。也有的人挣了钱,就拼命地吃好的,用好的,这也很糟糕,对身体不好,吃出各种病来,都是钱惹的祸。 “我觉得挣钱就是为了把自己养得好一些,把自己养好一些,不需要太多的钱。钱挣多了更好,就做点自己喜欢做的事情,比如开个更大的商场,让更多的人去赚钱。再比如办个学校,教孩子们读书。最不行的,就自己再去上学,学自己喜欢的东西,学好了,干自己喜欢的,又能赚钱的事。那就很好。我开商店赚钱,可那不是我喜欢的。”
佳佳问:“那你喜欢什么?”
小凤仙说:“我喜欢赚钱。我得先赚钱,才有资格说喜欢。”
佳佳说:“可是施乃安,他不赚钱,也不想法儿去赚钱,只知道饿着肚子还钱,真的让人受不了。”
小凤仙说:“他是一个用灵魂来养活自己的人,也滋养别人的灵魂,我好像有点儿懂他了,他自己从来不缺钱。”
佳佳更不明白了:“他不缺钱,你翻翻他的衣兜,最多不超过十块钱。头一次请我吃饭,还让老板给他赊账” 小凤仙:“你不可能懂他,但他可能懂你,你们在一起,他可能会幸福,但你绝对不会,所以你跟他离婚是很明智的。你和他离婚,我理解。”
佳佳一头雾水,心里想:“你理解?是你想嫁给他吧。”
小凤仙说:“我明早儿去车站,让班车把衣服给他带过去,这天说变就变了。”
杨花镇下了第一场大雪。 天气并不寒冷,温暖湿润的雪夜,草木结上了厚厚的树挂。清晨的郊外,厚厚的积雪覆盖了整个原野,绒绒的;沙丘上的灌木、河边的丛林晶莹剔透。钻天杨,枝枝向上,像一把把银剑直插苍穹;红柳树银冠巍巍,肃穆庄严;白桦树亭亭玉立,垂着洁白晶莹的枝条,像飞瀑像玉帘,婀娜着她健美的身姿;沙枣树、面蛋子如白色珊瑚丛。 喜鹊飞上枝头,林中也时有鸟儿亮丽地歌唱,和着杨花河潺潺流水;一两只黑色的水鸟在流水中扑棱着翅膀,转瞬间又钻进冰层里去了。虽然飘着雪,但云很淡,太阳映红了半边天,柔和的光洒在这一片玉树琼花上,走进杨花镇的雪原,仿佛走进了仙境。 洁白的雪花儿轻舞着,疏疏散散,渐渐地弥漫了整个天际,天地浑然一色。 视野也还开阔,只有些朦胧罢了。 小孩子们已经迫不及待地拖小雪橇到小山丘顶上去,坐在雪橇上顺山坡滑下来,有的把握不好,连人带雪橇一起滚到小山丘底下来,蜷成一团,成了一个大大的雪球。 有的小孩子在打雪仗,一群攻,一群守,守的一群用雪筑成工事,团雪做成手雷;攻的一群用小雪橇当盾牌,迂回前进。雪弹纷飞,喊声震天,笑声满坡。 两辆卡车从山里开出来,出了山口,过了杨花镇,便是一望无际的戈壁,虽然有公路,卡车也是可以离开公路任意驰骋,拉牙胶草的卡车多是在深夜不开灯,悄悄地通过杨花镇的。 因为昨夜下雪,山高路滑,视线不清,这些车才在天大亮后出来,到山口时已经是上班的时间了。草原监理站的公羊金拥站长,正在那里,拦下了卡车。 旺财从车上下来,接过钱凯从车窗递出来的一个小本子,本子里夹了一叠纸,这是能行证和批文证明什么的。 金拥站长,人们叫他的时候都把姓给省了,背后说起他的时候都把名给省了,他姓公羊,名金拥。 公羊金拥站长接过来仔细地验看了,又递回给旺财,他说:“你们的采运指标上半年就超了,有人反映你们还是偷偷地往外运,这两辆车要扣下。”
钱凯从车上下来了,他掏出金色烟盒取出一支烟递过来说:“金拥站长辛苦了,来抽支烟。”
公羊金拥摆摆手说:“谢谢,不会。”
钱凯说:“好商量,好商量,通融通融嘛。”
旺财拿过一条中华烟来,递给钱凯,钱凯递向公羊金拥,公羊金拥说:“谢谢,不会。”
钱凯说:“没有关系的啦,拆开了就会的啦,我这两车草不值这一条烟的钱,交个朋友啦。”
公羊说:“我不管这草值多少钱,只按政府批文的数量放行,你们早已超标,涉嫌偷运。”
双方还在僵持。 旺财把窦镇长请来了。 窦镇长拿了一份文件,上面有地区主管农牧的副专员的亲笔批示:“杨花镇政府,关于麻黄草的开发利用和生态保护的问题,我建议边开发边研究,开采指标可以适当放开。”
窦镇长说:“这有地区副专员的批示,上面有人的,得罪不起,你扣在这儿,他找上面的人来,还是得给他,弄得里外不是人不好。我看,就罚些款,放了,双方都给个台阶,就几车草,羊都不吃,别太当真。”
羊都不吃,公羊也不吃,他开了罚单,放行了,钱凯向公羊说:“谢谢公羊站长,改天我请杨花梦山庄一聚,交个朋友啦。”
公羊闷闷不乐地回到办公室,他写了一份正式的报告,用他调查的大量数据,说明了那个制药厂采挖麻黄草已经给生态植被造成了严重破坏,并强调野生麻黄草是国家严格管控植物!他把报告交给窦镇长。 窦砥柱看了报告着实有些紧张,他给地区主管专员打了电话,对公羊的报告内容做了大致的报告。专员在电话里窦镇长说:“目前发展经济是最重要的,要打破一些条条框框的限制,环境问题,要边开发边保护嘛。”
公羊和专员都有道理,窦砥柱思考着如何平衡。
杨花镇百货商店换了新主,新主叫许茂财,许茂财请了风水先生,风水先生站着杨花镇百货商店的门口说:“由此向东北二里,临水向阳处盖一商店,与此店照应可旺财。”此地正是小凤仙的房子,原先小凤仙正是在这儿开了商店,是那场洪水给卷走了的那个商店,原先小凤就是在这儿挣了钱,又包了杨花镇的百货商店才生意兴隆发了财的,许茂财觉得风水先生看得靠谱,就请小凤仙回杨花镇来谈房子的买卖。 小凤仙来到杨花镇的时候,施乃安去上班了。小凤仙和许茂财,还有土管所的所长,就在小凤仙的房子里谈。 商谈很顺利,许茂财以比法院作价高出五千的价格买了小凤仙的房子。签好协议,小凤仙交给许茂财一本土地使用证,许茂财交给小凤仙二万五千元的支票,还有一项不成文的协定,就是施乃安老师要住到开春动工前,现在是帮许茂财看房子。 许茂财客气是请小凤仙吃饭,说是在杨花梦订了酒席。 小凤仙说还有事要等住在这里的施老师,许茂财也就是客气一下而已,顺水推舟说改日再请。 送走了许茂财,也快中午了,小凤仙到厨房看看,熟门熟路,她到近处买了些蔬菜,一只鸡,两条鱼,几斤猪肉,半只羊,给施乃安存下,够他吃一段时间。 小凤仙做了丰盛的一桌,等施乃安下班回来。 施乃安中午没有回来,小凤仙有些失望,失望之后是气恼。她本打算下午回县城,可是到了快要发车的时候了,她突然决定,不回了。 小凤仙又想:“人家又不知道你要来,中午说不定有什么事,肯定是有事嘛。再说人家又跟你没有什么关系,就是住的你的房子嘛,现在已经不是你的了,现在是许茂财的了,连你都是坐在许茂财的房子里。你跟杨花镇没有什么瓜葛了。”
想到这里,小凤仙心里有一丝丝的失落和难过。她想和施乃安好好聊一聊,也不知道想聊些什么,只是想到以后,自己可能不会来杨花镇,在县城又没有可以聊的人,没有了这房子,跟施乃安也不会有什么必要的联系了。
自己只想着进城,为什么进城,进城干什么,并没有想好。老屋卖了,现在,自己就好像一叶孤舟,不知漂向何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