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午,施乃安没有回来,小凤仙把饭菜用纱布盖了,坐了一会儿,就打起盹儿来,昨晚没有睡好,今天又坐车,又谈房子的,累了,她上床靠着被子躺下,闭上眼睛,闻到了男人味夹杂着粉笔和油墨的味道,她很受用这种味道,小凤仙睡着了。
夜幕已经落下,施乃安才回来,听到开门声,小凤仙连忙下地,屋里没有开灯,她走过门那边去拉开灯。 施乃安一进门,伸手拉灯,和小凤仙伸过来的手碰在一起,吓了一跳。灯亮了,看到是小凤仙,感觉是见到仙女下凡的惊喜。 施乃安问:“你怎么来了?”小凤仙说:“中午怎么没有回来?我做了午餐等你,我想眯一会儿,竟睡到天黑了。我去热热,咱们吃饭。”
小凤仙掀开纱布,施乃安看到满桌子的菜。 施乃安说:“中午是董文化带了蘑菇炖小鸡,让我一起吃,我就没回来。”
小凤仙拿了一瓶杨花大曲从厨房出来,说:“我也没有问你跟谁吃什么了,你为什么要告诉这个呢?——你就喝这个酒啊,这是放牧的人喝的,都把它叫‘牧羊大曲’。”
施乃安说:“是阿牛常来,他说这个酒好喝不上头。”
小凤仙说:“今晚阿牛不会来吧?”
施乃安说:“不会,他有一段时间没来了,听人说他到县城去了。”
小凤仙说:“那我也陪你喝这个牧羊大曲。”
两人对面坐下来,你看看我,我看看你。 施乃安说:“你真漂亮,漂亮得让我一直都没敢仔细看过。”
小凤仙说:“现在看了,对上眼了没有?”
施乃安说:“对什么眼,王八绿豆啊?”
小凤仙说:“其实你这人也够坏的。”
酒不好,少喝点;菜不赖,多吃点儿。也没有什么拘束。 施乃安说:“我一直想怎么称呼你,叫你查金花吧,有点像闹着玩;叫你小凤仙吧,又觉得不够尊重;叫你仙妹吧,也不好,是对去世的才叫‘先’什么。要不就把你的两个名字合起来,叫你‘金凤’怎么样?”
小凤仙说:“随你怎么叫,我还是我,可是你为什么要给我改名字呢,又凭什么给我改名字呢?”
施乃安:“我只是开个玩笑,我这人不会开玩笑,你别生气。”
小凤仙说:“没生气,我也就是跟你开个玩笑,逗你的,你还真的怕了,那我叫你什么呢?叫你安哥哥,有点像兔子,叫你小安子吧。”
小凤仙说完就笑起来,“安哥拉长毛兔,前两年扶贫推广养这个,后来都被贫困户下酒了,小安子觉得是个太监。”
施乃安说:“我宁可被你下酒,也不当太监。”
两人又举杯,一饮而尽,几乎同时说:“酒不好,少喝点儿。”
小凤仙说:“其实,叫我金凤挺好的,我早就想改了,只是觉得爸爸给起的名字,叫啥就叫啥了,自己改也不好,今天既然你说了,就按你说的改了,叫金凤。——你刚进门时候说你中午和董文化吃蘑菇炖小鸡,是什么意思,是向我暗示你们两个好上了?”
“没有,我只是想告诉你中午为什么没有回来,你别误会。”
施乃安连忙说,脑门上汗都出来了。
金凤,小凤仙就叫金凤了,不管电影里演得多么好,小凤仙总归还是个风尘女子,别人叫她小凤仙,她不在乎,她是绝对不愿意施乃安这样叫她,好在施乃安从来没有叫过她小凤仙。 看着施乃安紧张的样子,金凤心想,不管他跟文化有没有那个意思,他这个紧张的样子,就表明是他是在乎我的。金凤说:“我想听听你对我的看法。”施乃安说:“你很好,对我很好,这让我感动,也感到有些压力,你总是救我的急,我不知道怎样回报。以前我生活得很心安,现在我就时时感到不安,特别是见到你的时候。我用你的越多,就感觉离你越远,可是我真的很想跟你近一些。”
金凤说:“你这是说你的感觉,你就不会顺竿子爬,虚情假意地夸我两句甜言蜜语?那你说说,喜欢我吗?”
施乃安说:“不能不喜欢,又不敢喜欢,就是这种感觉。”
金凤:“说具体些。”
施乃安说:“不能不喜欢,就是由不得自己,想见到你,和你在一起,做什么或不做什么,甚至做梦。不敢喜欢,是你太漂亮了,我又总是欠着你,让我有些无地自容,比如说,你给我送棉衣。还有,就是我还欠着你的钱,也可能我把欠你的账还完就好了。”
金凤说:“那个钱,你不欠我的了,我和吴友良离婚时算他的了,他借出去的他去要,我也没有把你的欠条给他,那欠条我撕了,我没有替他保管借条的义务。那本来就是吴友良和马兰花之间的事情,你和我都不应该掺和,这不是钱的问题。棉衣嘛,天冷了,我是想把你的棉衣给你带来,可你那棉衣真的不能再穿了。下雪了,没有办法拆洗。买衣服的时候,我要了发票的,想如果你不要,我就把发票给你,算我替你买的好了。”
施乃安说:“这样就好一些,是多少钱,我给你,不用看发票的。”
金凤说:“我说是十块,你信吗?”
施乃安说:“好了,咱们不说这个了,下次我看了发票把钱给你,谢谢你,棉衣真的很好,在记忆里这是我长这么大穿的最好衣服了,还那么合身。”
金凤说:“就算是普通朋友,相互帮一下也是应该的,总想着谁施舍谁,那人就没法处了,还是不要斤斤计较才好。”
施乃安说:“一时可以,长期就不行了,交往要平等,有来有往。不要说是朋友,夫妻也不行,门当户对是有道理的,相互有付出与获得才平衡,不平衡就没有幸福。我是个穷教书的,我就过我穷教书的生活,也悠然自得,但是我娶个妻子,她就得跟我过这种生活,那她就要和我差不多,因为我不能因为妻子变得富有,她也不该因为我变得贫穷。佳佳就离开了我,是她变成有钱人了。
“我看了,我所见过的当老师的有的娶了当老师的,再就是没有工作的家庭妇女,没有当老师娶了女老板或者女干部的。可是就有男干部或者男老板娶了女老师的,这是男女有别。没有认识你以前,我不觉得我穷,跟你交往过后,我总想到穷,可我又没有能力改变,或者说我懒,我安贫乐道。”施乃安也没有想到,自己第一次在女人面前滔滔不绝。 金凤说:“那如果我什么都不干了,跟你一起过苦日子呢?”
施乃安说:“你跟我一起过苦日子,我就更欠你的了。再说了,日子苦与不苦真的不是钱多钱少决定的,你已经决心要苦了,那就没有甜了。”
金凤说:“我还是不太懂你,本来闲聊天的,怎么就成了嫁不嫁娶不娶的了,搞得我今天像是来相亲的。”
说笑了,举杯和施乃安喝了一杯。
施乃安也笑起来:“我自作多情,说得好像你要嫁给我似的,还是上赶着。”金凤:“要是我真的上赶着嫁给你呢?”
施乃安:“那好像是你脑子不太好使了,可得要好好想一想,笨人多想,笨鸟先飞。”
金凤:“我真够笨的,我是要好好想一想,今晚睡哪儿?”
施乃安:“这么晚了,你哪儿也去不了啦。”
金凤:“你真的有点儿坏,我到你这儿来,你不安排我住处,还让我喝酒。”
施乃安:“我也没想到你会来,回来突然见到你,也没想睡哪儿的事情了。”
金凤:“你也不问问我干什么来了?”
施乃安:“不会是专门为给我做这一桌子菜来的吧?有必要让我知道的,你一定会告诉我,你不想让我知道的,我就不该问。”
金凤:“我把这个房子卖了,现在这个房子已经不是我的了,一个叫许茂财的买走了。说好让你住到开春,这房子还需要有人住着,有什么事他会来找你的。什么时候腾房子给他,他会提前告诉你,让你有个准备。以后我可能不再来这里了,你有空儿能到县城去看我吗?”
施乃安说:“会的,有空儿我就去看你。”
金凤:“你要照顾好自己,有什么需要的,带信给我,我买了让班车给你带来,咱们是朋友,没有那么多欠不欠的。你明天还要上课,先上床睡一会儿吧,我洗一下,想睡了就倒在沙发上躺一会儿。”
施乃安:“你睡床,我睡沙发。”
金凤:“要不都睡床吧。”
施乃安:“你不怕我。”
金凤:“我怕我自己。”
金凤去洗了,换了睡衣出来,躺在床上对施乃安说:“你也快去洗了,咱们躺下说会儿话。”
施乃安说你先睡吧,我写点东西。 金凤眯着眼睛,她睡了一下午,这会儿一点睡意都没有。施乃安写了一会儿,就打起哈欠来。他以为金凤睡着了,就悄悄拿了枕头和毛毯,关了灯,在沙发上睡了。 大清早儿的,天还没有亮,金凤做好了早餐,推一推睡在沙发上的施乃安,“起来吃饭了,我今天回县城去。”
施乃安起身,去洗脸。
吃完早餐,两人对面坐在桌前的时候,金凤很严肃地问:“你为什么不上床睡,是害怕我,还是不喜欢我?”施乃安:“是太喜欢了,太喜欢就害怕。”
金凤说:“你挺能说会道的,我才发现,你也不是个勺子。你替我想想,我觉得女人活着总得靠点儿什么,男人靠不住了,我离婚了;靠商店,商店被收回了;现在房子也卖了,我不知道以后怎么办。我是找个男人,还是找个事做?”
施乃安看着金凤,“找个事做,找男人不用着急,慢慢找,仔细地看,别再看走眼了。”
听这话的意思,这个施乃安是不想让我找男人,或者意思是让我不要找别男人,我干脆就挑明了,逗逗他,“那我要是找你呢,也要慢慢地看吗?”
金凤问。
施乃安说:“那就更要慢慢地看仔细了,我也怕再被抛弃一次。”再被抛弃,你不被占有,何为抛弃? 所以一般都是女人爱说被抛弃的话,因为在过去的婚姻中,一般女人都是附属。女人是附属,叫贤妻良母;男人附属,叫吃白饭的,男人为了脸面,也绝对不说自己是被抛弃了。不过比起过去来,现在离婚对于女人已经不是什么天塌地陷,动不动就只身赴黄泉、自挂东南枝的事了,这是不争的事实。这到底是好事,还是坏事呢?此时金凤也没有想到这个,只是觉得施乃安说他自己被抛弃,有点儿怪怪的,不像是从男人嘴里说出来的话。 这话让金凤又想起了佳佳,金凤说:“你也要帮我想想,你那个佳佳,怎么办,她不能一直住在我那儿,我又不能把她赶到街上去。”
施乃安说:“怎么就成了我的佳佳了?我们已经离婚了,她和我没有关系。”
金凤说:“没关系你急什么?她是你前妻,前妻也是妻,她还不是别人的之前,就是你的,你不承认也是你的。”
“这么说,还真的是我的,可是我真的没有没法,我又不能把她拉来杨花镇,她也不会来。”
施乃安说,“你让我想想。常言说帮人帮到底,送佛送到西,要不你开个店,这个是你熟悉的,你雇她,如果她再朝秦暮楚,那就真的没救了,由她去吧,各有各的命,各有各的活法。你也是要找个事做,做事还是做熟的好。你没看现在,盗墓的都成了古玩家了,卖狗皮膏药的都成了医药专家了,你开个杂货铺子,过不了两年准能成企业家,商业大亨。”
金凤说:“你这话前面像是很诚恳,后面就不着调了,明摆着在挖苦我,说我干不成事。我就是个开杂货铺子的,你把我跟盗墓、卖狗皮膏药的比,骂我啊?”
施乃安说:“没有骂你的意思,我说的是真的,现在挣钱不难,出名也容易,只要你别太要脸。”
“你这是连弯儿都不拐地骂了。”
金凤真的生气了,她起身要走,施乃安连忙拦住她,“我真的不是说你,也没有比对你的意思,我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这样说,也可能是说起佳佳来,心里还是有些气。我这个人嘴上经常没有把门儿的,胡乱想着,嘴上就胡乱说出来了。”
施乃安抓着金凤的手说。
金凤看着施乃安慌张的样子,她笑了,“瞎说,什么生佳佳的气,我还不知道你心里?你心里在说‘佳佳是我前妻,一日夫妻百日恩,我不能不管她’,可你真的管不了她了,以后不要管她了。”金凤抽回了自己的手,“坐一会儿,班车还早,上班也早,这么早出去,挺冷的。”
施乃安去泡了一壶茶,给金凤倒了杯热茶。 “都说岔劈了,你还没说佳佳怎么办。”
金凤说。
施乃安说:“我刚才说了,你开个小店,佳佳就有事做了,有事做,做正事,人就会好起来。”金凤说:“好了,我回去好好考虑你的建议,先开个店,找男人的事,慢慢地,仔细地。你也好好考虑,可不可以把我给娶了,不要在我还没有把你看仔细的时候,你把别人给娶了,比如董文化。”
她伸手去拉了施乃安的手。
施乃安站起来,“君子一言,驷马难追,我保证在你没有看够我之前,我不看任何人。”施乃安说,“我要好好谈一场恋爱,你就这样看我一辈子也行,放心,我就在这儿等着你。”
听了这话,金凤脸上泛起了一片红晕,她搂住施乃安的腰,抬脸望着他。
金凤:“我好看吗?”施乃安:“这还用说吗?”
金凤:“你必须说。”
施乃安:“你是见过的最漂亮的女人。”
金凤:“以后就叫我金凤好了,我要做一只山沟里飞出的金凤凰。——魔镜魔镜告诉我,谁是这个世界上最漂亮的女人。”
金凤给了施乃安一个热烈的香吻,出门赶班车回县城去,头也没回,她的步子轻捷,像十几岁的小姑娘。 太阳升起来,阳光照着杨花镇,暖暖的。 晨雾中,远山的峭壁像是悬在空中一般,显得很近,也愈发清晰了,山下的雪原起伏如铺了很厚一层洁白的鹅绒,柔软而轻暖。杨花镇静静的,炊烟低低地缭绕着,屋顶上有一尺来厚的雪,白了屋顶,和顶上白了的草垛,高低错落,相映成趣。 施乃安目送着金凤身影消失在几个草垛间,锁上门去学校,学校的方向跟班车的方向相反。 施乃安和金凤能同路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