早上，施乃安的胃和心情一样，很不好受，金凤给他做是汤饭，放了醋，热热酸酸的，喝了一大碗后，感觉舒服多了。

金凤说：“你真不该请那个汤红猪吃饭，也不是给你自己家拉煤，学校又不是你的，冬天挨冻的也不是你的孩子，凭什么要受他这个般欺负？”

施乃安也在想这件事，是非曲直要理一理。施乃安的生活要求不高，自己当老师工资虽低，也足够，没有什么奢望，陶渊明不为五斗米折腰向乡里小儿，施乃安有两斗米就饿不着了，况且，他这两斗米是国家给的，就算是见到官就折腰，人家也不会多给他半斗，不折腰也少给不了半斗。可是，他向一个还不如乡里小儿的汤红猪折腰了，还带着自己的爱人，这是为什么？就为了那些学生，可是，那些学生，竟然砸玻璃，花钱出力给他们装玻璃，他们砸碎，怎么下得了手？

施乃安对金凤说：“学校不是我的，但工作是我的，想一想，工作也不是为了那个汤红猪，没有他，我也一样要教学啊，教学是我的工作；没有这几个砸玻璃的学生，我得教学；有他们，我也得教学。我教学不是为了当官的，也不全是为了学生，也不全是为了那点儿工资，我到底是为了什么，我自己也没有真正搞明白，也可能就是因为我不会干别的吧，人活着总得干事情，当着这个校长，就得考虑学生过冬的事情，汤红猪刁难不刁难的，也没啥，当个笑话吧，将来不理睬他就是了，我打了报告，尽责了，他批不批都是他的事情，他的责任。他拿他的责任来刁难我，就是个笑话，他当这个官就是个笑话，现在这样的笑话很多。”

金凤过来搂着施乃安的脖子，亲了他一口说：“你别放在心上就是了，你的工作我不懂，也不插嘴，你别把请汤红猪也当成了工作，这样的工作不要也罢，现在这社会，只要你不懒，干啥也饿不着。我只是替你抱不平，也怕你生气，咱们还是快些搬家吧，这儿怎么也不像家，最重要的是，我觉得离汤红猪远一点儿好，我不是怕他，是觉得恶心，你说他年纪轻轻，有家有口，他老婆白白胖胖的，就是那种很性感，他怎么就像是八百年没见过荤腥似的，简直就是一泔水桶腥汤，这人当了官怎么就这样了呢？”

施乃安说：“汤红猪怎么是这样的人，不奇怪；奇怪的是，这样的人是怎么当上官的。那天汤红猪发了一大通的高论，他说有德无才的人当官是安全的，有才无德的人当官是危险的；有才的人可以通过考试当官，有德无才的可以通过举荐当官。当时我就想，这个汤红猪，既不是考试当官的，也不是被推荐当官的，他的德才能怎样？”

“管他什么德什么才，我看就是个垃圾，我们离他远点儿就是了，以后注意，千万别和他在一个桌上喝酒，更不要求他办事。”

施乃安起身紧紧地抱着金凤说：“让你受气了，以后再不会了，我们这就搬家，搬到董文化那边去，去个懂文化的地方。”

金凤说：“好，我和你一起去学校，找文化拿了钥匙，去打扫一下，收拾好，找个小四轮就搬过去了，你就不用操心了，晚上回家睡觉。”

说着也就到了上班的时间，施乃安带着金凤来到学校，学校那个破铁门打开了，歪歪扭扭地斜靠在半截墙头上，土打的院墙，早已经东一处西一处地倒塌了，教室北面那一片地，低湿，就长了草，三五成群的牛羊就和学生们一起运动。几头驴高声地叫着，办公室门前那个大齿轮子，高高地挂着，那是学校的钟，敲钟专门雇了个校工，就是负责敲钟和给老师烧开水，学生们都是喝井里的凉水。这一切让施乃安这个以前不怎么想钱的人，脑子里不时地跳出一个字来，那就是“钱”。

“交钱了，交钱了，十块钱“占坑”了，培训优秀学生，专攻中考难题，报名即发中考秘籍一本，名额有限，能进精英班的，中考命中率百分之九十，这里发一份培优说明，拿回去给家长看看，抓紧报名。”

早读课的时间，贾乐好正在初中年级各教室里巡回宣传，他自己开办了课外培训，也叫补习班。就是用从推销试卷的人那里，拿了样卷，再把题重新组合一下，自己刻了蜡纸，用学校的油印机和纸印了，几张卷子钉在一起，就成了中考秘籍，价格不菲。搞刻印贾乐好老师是很在行的，这还是在那场史无前例的运动中锻炼出来的。

杨花镇初级中学初中只有六个班，早读下课，贾乐好的广告推销工作做完了，每个初中生手里都拿到一张培优班的传单。

金凤找董文化拿了钥匙，去收拾搬家，文化来找施乃安，“校长，贾乐好，一清早，就到各教室去推销他的补习班和中考秘籍，整个早读课，没有读书声，只有叫卖声。这印资料可是把期中考试的纸全都用完了，老师上课，每天只发给两支粉笔，这纸张油墨什么的可是要比粉笔贵得多了。”

董文化开门见施乃安说。

施乃安对董文化说：“你把总务主任帮我叫来。”

总务主任管嘉一进门，还没等施乃安问，管嘉说：“贾老师是老教务主任了，他要印东西，我也不敢不让印啊，他说有什么事他顶着，校长要怪罪让找他。”

施乃安说：“管主任啊，以后不论是谁要印东西，或者要用别的什么教学用品，必须有教务主任的批条，就是我也还例外，教务主任不在的时候，可由校长代批，批条要存档。我们老师上课的粉笔都定量，可不能任由谁来浪费教学资源了，你去算一下贾老师这回印资料一共用了多少纸张油墨，共计多少钱，写个清单给我。没有别的事了，这事不怪你，你去帮我把贾老师叫来一下吧。”

贾乐好进来了，施乃安尽量控制自己的情绪，他说：“贾老师请坐，有点儿事跟你沟通一下。第一呢，是听说你私自印了很多东西，我刚才找总务主任问了，他说确实有这件事，我想，你印的东西没有经过教务批准，印数太多，这费用你应该自己出，下不为例。这第二呢，你办补习班，这件事也没有经过有关的部门批准，也与学校没有关系，你就不能用工作的时间，也不能占用学校的教室或其他教学资源，况且你这是营利性的，是不是合法，我看还不好说，也希望你暂停。”

贾乐好笑了笑，因为脸黑，就显得牙特别的白，眼睛也白多黑少，黑眼球向上翻着，他说：“施校长，你刚来时，我对你是不够恭敬，你报复一下也是可以理解的，但你不能刁难我。第一，我印的资料都是为教学服务，为了提高我校的升学率，我是坐地户，要为本地的乡亲服务，跟你们外来户不一样。第二，我不信，不论哪朝哪代，给学生补课，总不会犯法，收费嘛，我只收些成本，不赚钱的，你说没有部门批准，你等着，我这去让镇教学区批，镇党委批，刁难我，你休想。”

施乃安说：“好吧，你找谁批，那是你的权利，但这印东西的费用你必须自己出，如果你执意不交，那你就等着从你工资里扣，你可以回去工作了。”

贾乐好走出去，边走边唱——

我正在城楼观山景，

耳听得城外乱纷纷。

旌旗招展空翻影，

却原来是司马发来的兵。

当天下午，贾乐好拿了两份批准了的报告给施乃安看，一份是《为提高教学质量开办培优班的报告》，上面有杨花镇政府教学区齐主任的指示：办培优班是提高教学质量的重要举措，学校有关领导和部门必须大力支持，不得打击和刁难。还有汤书记的指示：同意！

另一个报告《为办好杨花镇教育，承包杨花镇初级中学的报告》，学区主任的批示是：“事关重大，请镇党委政府批示。”

汤红株的批示是：“这是一个很好的建议，请学校认真对待，制定出具体的方案来再上报。”

施乃安看了报告，哭笑不得，他笑着对贾乐好说：“承包学校干啥？你最好去承包乡政府或者是国务院。”

这个时候是承包成风，乡镇企业早都被承包了，县城的一些小企业也被承包了，人们说承包是“一包就灵”。一包当官的就轻松了，一包有些人一夜就发了，一包很多人下岗了，一包全县的企业就都快要垮了。

贾乐好的培优班入班规则是，凡是杨花镇初级中学的初中生，交“占坑费”十元，就获得了预备生资格，预备生可以买到贾乐好主编、印制并出版的《中考秘籍》。预备生经考查（学校考试成绩）和考试（贾乐好专门考试）合格者，交学费三十元，进入正式班。正式班的学生经考试优秀的，可以进入精英班，精英班每人每学期交“精英费”一百元。

家长看了宣传单后，有一些报名的，过了几天之后，报名的人趋之若鹜。贾乐好办班大获全胜，于是他不想承包学校了，他在想怎样尽快把培优扩大到各年级，怎样把收费提高到极限，以最快速度成为杨花镇的首富，如果成功，贾乐好认为——杨花镇改革开放的最大成果就是“首懒”变成了“首富”。

施乃安说贾乐好这钱挣得缺德。

董文化说：“我觉得现在很多人都怕缺钱，不怕缺德，你骂他缺德，他觉得你是在夸他。”

施乃安说：“你说的这个很多，也还是少数人，大多数人还是缺钱，不缺德，芸芸众生，他们不怎么被认可和赞扬了。”

想发财光靠缺德也不行，骡子下不出马驹，懒汉也成不了首富，贾乐好成不了大气候。

可是，后来就有人也搞培训，叫机构，全国连锁，那家伙不得了，发大财了，不过他们那点儿花花肠子可都是跟贾乐好学的。贾乐好很不服气，说要论搞培优，我是他们的祖师爷。有人说贾乐好：“你啊，就是懒，太懒，啥㞗事也搞不成。”

话说得好像是有理，可也不全对，贾乐好的补习班搞得还是红红火火的，不能说是日进斗金，也可以说是收益颇丰。贾乐好依旧很懒，他从试卷贩子手里弄来样卷，重新组合一下，然后，让他的学生吴雨来帮他刻蜡版，印资料，他就卷了莫合烟，坐在那儿边抽烟边看着学生做卷，等学生做完卷就开始对答案。

是贾乐好搞“培训”这件事，取得了全面的胜利，这场胜利，让老校长齐世仁很有些兴奋，于是特意请了学校的一些老部下，还有几个可以团结的新来代课老师，一起到杨花梦喝酒。

齐世仁被前任书记康乃文安排到新建立的镇教学区当主任，主要就是扫盲和检查义务教育普及和完成情况，齐世仁觉得是被夺了权。现在汤红株一来，情况就大不一样，学校的大事小情，都得通过教学区主任，如果学校不服从领导，齐世仁就可以直接搬出汤书记来。

教学区是块宝地啊，在这里可以管全镇的学校，只有权利，没有责任，搞什么搞不好，都是学校的责任，学区是只掌权，只管钱，世上还有这等好事，杨花镇现在就有，就在教学区。县上拨来的教育经费，要经过齐世仁，这个特别重要，可以随时勒施乃安的脖子，只要不把你勒死，就是勒得有理。

这不，刚拉来的煤，就往教学区卸了两车，每车都没卸完，留下一小半送到齐世仁家去。齐世仁特批贾乐好办补习班、培优班，还特批可以用学校的教室，可以用学校的煤、电、纸张、粉笔等，现在齐世仁比以前更说了算。

今天，齐世仁也请了吴雨，齐世仁已经以学区的名誉，由汤红株书记签字发个任命，任命吴雨为杨花镇初级中学工会主任，本来是要任命吴雨当副校长的，汤红猪说任命副校长要县教育局。工会主任就工会主任吧，不在乎当什么，齐世仁根本就不在乎吴雨当不当什么，只是显示一下自己的教学区权威而已，也就是示威。

齐世仁也请了汤红株，汤说：“我就不去了，虽然我很同情你们，但我不支持你们拉帮结伙，跟校长搞对立。”

齐世仁也请了窦中流，窦中流说：“我跟教育界没什么来往，我也没有孩子在这儿上学，大家也没有什么共同语言，我就不去了，再说今天我也有个重要的会。”

窦中流心想，“我跟你们这些人在一起，让人看见了丢人。”

其实在当时，教师这个职业是很丢人的，人全被这样一群人给丢尽了。

齐世仁请的人都到齐以后，让服务员上菜，并对服务员说：“请你们佟老板来，就说教学区的齐主任请他。”

服务员说：“不用了，佟老板交代了，今天给您打五折。”

齐世仁问：“镇里的领导来了都打五折吗？”

服务员说：“领导和贵客，还有老朋友来，都不打折，还加服务费呢，不然就像是对待讨饭的，人家可都是要脸面的。”

这话让齐世仁觉得很没面子，可又不好发作，谁让他多嘴，想显摆了呢。本想发一下脾气，一想五折，就没脾气了，毕竟面子没有银子值钱。齐世人请了学校的一群人，抠抠搜搜地吃喝了一通，心里多少又觉得有些不值，反正以后是不会再请这些没有脸面的人吃喝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