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恩人不要惊慌,我叫小玲珑,恩人刚才说的对,我确实是妖精,可能看上去还有点胖。”
小玲珑道。“嗯嗯,不胖不胖。”
女人从不希望别人说自己胖,孙立这点常识还是有的,尤其这大半夜的,对方意图不明。“这个寺里的主持净尘和尚用碗把我困在这里,让我饿了吃草,渴了就喝露水,把我当蝉对待……说是帮我消除业障。刚才你踢翻了‘三界伏魔荷花碗’,我才得以重获自由,所以你是我形同再造的大恩人。”
“故事编得还挺有来历,难道是和赵乾提前串通好了专门来消遣我?不过想捉弄我也没那么容易。”
孙立这么一想就不那么害怕了。“其实我并不是作恶多端的妖怪,原本我是广寒宫后院一根普通的白萝卜,这天仙童把我拔出来洗净,抹上桂花酱放到玉兔的饭盆里。眼看我就要入祭五脏庙,魂归五谷场,不料共工怒触不周山,天塌西北,地陷东南,天庭大乱,我掉在地上,不知被谁一脚踢落人间……”“哦。”
孙立想谁关心你这漏洞百出的故事啊,这赵乾应该不会为了戏弄我,如此大费周章啊。“我落在一座叫王屋的山上,日月如梭,光阴似箭,也不知过了千年万载。在天上我享受的都是金风玉露,掉到地上周遭都是污泥秽土,真是苦不堪言。”
“是么?”
孙立敷衍道,心想该如何脱身呢。“后来有个老头儿带着全家老小移山开路,挖啊挖啊,这天眼看一锄头就要把我刨成两截,刚巧天帝派来大力法王前来帮忙搬山。我随着大山被移到此地,后遇云游的道人点化,传我法术口诀,慢慢修成人形,从此潜心修炼,希望再登仙界。”
“哦,竟然如此曲折。”
孙立很想拍拍小玲珑的肩膀鼓励她一下,“那你怎么被困在碗底了呢?”问完他就后悔了,这不是嫌她不够絮叨嘛。“本来我在这里修行,和他人素无瓜葛,可是有一天我被进山挖人参的山农发现,他以为我是万年老参。万年是有,但我不是人参。山农用红线将我缠住,我趁他不注意就逃到了斜谷寺,不巧撞见了寺里的秘密,就被老和尚施法困住。呜呜呜……”说到最后,小玲珑悲从中来,再度落泪。“姑娘的处境确实值得同情,但我没有救你,可能因为天黑你认错人了,跟你聊天很开心,但我过几天还有个考试,我先回去休息了,就此别过。”
孙立站不起来,发现自己衣服的下摆被小玲珑坐在屁股地下,动弹不得。“恩人,你听我说完。净尘老和尚太可怕,碗底下又黑又冷,有时候他还过来敲碗折磨我,我简直生不如死啊。此地不宜久留,恩人赶紧和我一起跑吧。”
小玲珑拉着孙立的手站起来。孙立站在原地愣愣望着小玲珑,脚下并不行动。他想,这深更半夜,谁要跟你这妖怪模样的人一起跑啊,不过不能显现出害怕,那样就让赵乾得逞了。小玲珑说道:“恩人不必害怕,我虽是妖但我从未害人,只有我遇到的人伤害我至深。”
孙立道:“你有什么惧怕的东西吗?”
小玲珑道:“说起来我作为一根萝卜,最害怕兔子了。”
孙立一听大喜道:“我就是属兔子的,算了,我也不为难你,你赶紧走吧。”
“恩人,我自有办法让你相信我说的话。冒犯了,麻烦你跟我来,事实如何,一看便知。”
小玲珑用手绢勒住孙立的嘴,在他后脑勺打个结,从地上找到“三界伏魔荷花碗”揣到袖子里,然后拉着孙立向一片密密的竹林走去。小玲珑健步如飞,挟着孙立毫不费事。孙立心想,莫非自己真是遇到妖怪了!“恩人你听我给你讲。你可知道此处并无山谷,这座寺庙却为什么叫‘斜谷寺’吗?净尘和尚走火入魔,不学慈悲的菩萨普度众人,而是研习邪术——把人的名字写到骨头上,不超十二个时辰,枯骨生肉,那个人的魂魄就寄存在新的身体里了。所以它真名是‘写骨寺’,人们讹传成现在的名字。恩人,咱们是不是走得太快了,你的手都热出汗了。”
孙立心想这个女妖精莫非在耍弄我?三更半夜听妖精讲鬼故事,吓得冒冷汗竟然问我是不是热了。话说二人走进了白天和赵乾路过的竹林,原来里面有一间房子,从外面根本看不到。走到窗台下,小玲珑悄声说:“你自己往里面看看吧,千万不要作声。”
说完轻轻移开一隙木窗。孙立既害怕又好奇,于是从窗隙望进去,这一望不要紧,只把自己吓得头发根儿打结儿,脚底板抽筋儿。只见不大的屋子里烛光摇曳,有飞禽有走兽,有蛇骨有鱼翅,有些骨架挂着些皮肉来回走动,关节骨头缝儿里嘎吱嘎吱作响。两副骨架碰到一块要么扭打在一起,撕扯得骨头血肉四下纷飞;要么抱在一起哈哈大笑,笑得上气不接下气,肋骨嵌在一处难以分开。墙角还堆着一堆骨头架子,大小骷髅杂处,十分骇人。孙立倒吸一口凉气昏死过去,还好被小玲珑一把接住。小玲珑先是狠掐孙立人中,捏他下巴,见不奏效,只好扯下系着孙立的手绢,嘴对着嘴吹气下去。连着吹了三五十下,才见孙立脸上有些血色。小玲珑趁热打铁,左右开弓“啪啪啪啪”十几个耳光下去,孙立“啊哈”一声,长出一口浊气,转醒过来。小玲珑问:“恩人这下相信我了吧?”
孙立想这一定是个噩梦,于是想用手去大腿上扭一把,谁料惊恐之余胳膊竟麻木万分,不听使唤。孙立想起书上写的:“山魈厉鬼依附在草木变成祟魅,祸害人;这个自称白萝卜的小玲珑,莫不真是个妖精,吸收天地精华,慢慢练成人形。”
他心里头这么一想,便不觉又看了小玲珑一眼,眼前这个女妖精确实没有张开血盆巨口吃他,然而对于眼前的一切他也不敢相信。孙立正自发愣,小玲珑突然一把抱起他两步闪到屋子一侧:“有人来了。”
过了一会儿,果然有火光靠近,接着听到不甚清晰的谈话声:“……不知道这个叫赵乾的怎么得罪了咱们主持,名字要被写到鸭骨头上……我听说咱们的“长生鸡”是被他戳死的,有没有这回儿事啊。”
“嘘——师弟休要多问,主持吩咐过,这间屋子是专门惩治坏蛋的,里面的事情不得议论。”
“糟了!”
孙立心里叫苦。两个僧人打开房门,将手中的东西往里一扔,然后又将房门锁上离开。待灯光远去,孙立急急地发足往厢房狂奔而去。小玲珑飘然而至道:“恩人,寺门在那边,你跑错方向了。”
孙立道:“我同窗还在厢房睡觉,我要去看看他是否有恙。”
厢房里惟有月光照进,赵乾正四仰八叉躺在床上大睡,孙立压低声音叫道:“赵乾赵乾,快醒一醒,别睡了。”
谁料赵乾睡前贪杯,此刻睡得正熟,任凭孙立呼喊竟仍旧鼾声如雷。小玲珑拔下发簪递给孙立道:“恩人,用这个扎他。”
赵乾被人从睡梦中被扎醒,带着怒气坐起来道:“孙兄,你这是见鬼了,嚷什么嚷啊。”
孙立不知从何说起,边收拾东西边道:“来不及跟你解释,快点起来,我们先下山再说,快快!”
赵乾只好起来晃亮火折子,点起蜡烛,他忽然看到堵在门口披头散发的小玲珑大叫一声:“妈呀!鬼啊!”
随即吓晕过去。小玲珑从茶壶中到出一杯凉茶泼在赵乾脸上,赵乾悠悠醒来。赵乾抓住孙立道:“孙兄,你从哪里招来个妖怪啊,你怎么不害怕,你俩不会是一伙的吧。”
小玲珑道:“此地不宜久留,还是快快离开为好。”
赵乾道:“谁要听你这个……”话未说完又昏了过去。这次任凭孙立怎么呼唤,赵乾都是毫无动静,再无生气,孙立急得抓耳挠腮,不知所措。小玲珑从一旁道:“这次好像不是被我吓的,莫非已经遭了老和尚的道儿?”
孙立道:“我也不甚清楚,但是刚才听到那两个小僧人议论,说到同窗赵乾的名字……难道真的被施了法术……这可如何是好。”
小玲珑道:“恩人莫要惊慌,为今之计是先从这里逃出去,把恩人好友的身体和魂魄一起带走,然后再想办法。时间久了,他的尸身腐坏就回天乏术了。”
“你所言极是,可到底应该怎么办呢?”
孙立焦急地看着小玲珑。“我有一个两全其美的计策,只是不知道恩人能否采纳。”
“只要能搭救赵乾性命,我都答应。”
“嗯嗯。让我暂时进到恩人好友身体里,然后咱们在把寄居魂魄的鸭子带上逃走,如何?”
孙立生平从未遇到过如此离奇之事,此时大脑一片空白,完全没有主意,但他听小玲珑的话有几分道理:“一切全凭仙人垂教。”
说时迟那时快,只见小玲珑口念诀窍,催动法术,她肥硕的身体忽然化成一道青烟,钻进赵乾鼻孔。“仙人何在?不要抛下我们啊。”
孙立环顾四周,带着哭腔低声喊道。“恩人莫慌,我在这里啦。”
分明是小玲珑的声音,却看到赵乾从床上一下坐起来。孙立惊疑不定又哭笑不得,他心想自己苦读圣贤之书,只记得《论语》里季路问事鬼神。夫子用“未能事人,焉能事鬼?”
给怼了回去,所以眼前的事情对自己来说未免太过棘手,完全应付不来。眼前的人明明是赵乾,言谈举止却完全不一样,他不知道该叫对方“赵乾”还是“小玲珑”,两者兼而有之,又绝非一回事。小玲珑走到孙立跟前扯扯他的袖子说道:“恩人不必迷惑,你救我一命,我自当涌泉相报,当下情况紧急,你还是叫我小玲珑,咱们兵分两路,你去别处放把火,转移寺里僧人的注意力,我去刚才的屋子找恩人好友的魂魄,咱们寺门口石碑那里汇合。”
说完不等孙立点头便夺门而出。孙立出门转了一圈,不知道该在哪里点火,物力维艰,毁之可惜。最后他咬咬牙,把茅厕给点着了。点火后孙立一路飞奔,到了约定地点,藏在石碑后面大气也不敢喘。“斜阳坠幽境,谷暗深树环。寺承金光护,凶煞伏三宝。藏头诗,斜谷寺凶,果然凶险得很。等等,最后一个字串起来倒过来读——宝护环境……保护环境?这寺里的老和尚肯定讨厌破坏环境的人。”
原来是这么个意思,孙立在心里琢磨着不觉自语道:“赵兄平日你老说成大事者不拘小节,乱刻乱画,乱丢垃圾,这回可遭报应了吧。”
“孙立!你这杀千刀的!怎么和妖人串通害我?”
这正是赵乾的声音,而说话的却是小玲珑手里提着的一只褐毛绿颈的肥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