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婆子根本没注意到程恪出来相拦,一阵风似的就往里屋里冲去。大嗓门隔着院子都能听得真切。“啧啧啧,程家娘子,你听我跟你说啊。老身今儿可给你道喜来了。”
秦氏正在等罗经济,见到王婆子不请自来,心里不喜。但她毕竟是官宦人家出来的,气质风度自然不是庸俗可比。她朝王婆子侧身服了个礼:“原来是王妈妈来了,快坐。我前时病了,如今刚好;可不知您老要来,您可别见罪。云哥,你去灶上烧点水给王妈妈喝。”
这王婆子最是个嫌贫爱富的,天生势利眼。程恪正忖度她为何而来,脚下就有些磨蹭。被他娘眼一横,便转身去了。却偷偷的走到门外,贴着墙根听起了话来。这边秦氏又问:“您老可会说笑。我儿子病刚好,我又卧倒了。我昨儿还发愿,等身子好了去观音庵上几柱香呢,却不知道喜从何来。”
王婆子肥肉一抖,呼啦凑到秦氏跟前。先掏出一锭成色十足的官银搁在秦氏跟前,这才压低了声音媚笑到:“正有一桩喜事要道给娘子你听,包管娘子你听了要欢喜,这病啊,也就好的快了。”
话到这里,王婆子顿了一下,到卖起了关子。秦氏困惑,这王婆子向来是蚊子腿上刮肉的货色,今儿怎么太阳打西边出来了,到巴巴的给她送银子?心下计较,便也不答话。王婆子眯眯眼挤了半天,都不见秦氏答应。只好讪讪的接着说:“钞关衙门大经济宋大官人,娘子你听说过吧?就是那个在南门码头开着五间开大门市的宋大官人。哎呦,他家可老有钱了,啧啧啧。”
秦氏听的云里雾里,什么宋大官人?有钱又与她何干?“哎呀,宋大官人不只是有钱呐,长得也是一表人才风流倜傥,啧啧啧,咱东关可有多少女子念想着呐。”
听到这里,秦氏心底有些不好的预感,更有些厌恶。正要开口打住,王婆子却喋喋不休,根本不容她插话。“娘子却有不知呢,那宋大官人说起来倒不是旁人,正是钞关吴书办的好相与。前日我儿子邀那张小官人来老身门上吃茶谈买卖,席间说起了你家来。那张小官人一听你家生计匮乏,顿时起了怜悯之心,想帮衬娘子一二。”
说到这里,王婆子又顿住话卖起了关子。秦氏心里咯噔一声,面上不疼不痒的刺道:“到不知道妈妈对我们孤儿寡母这么上心,我前时病了怎么没见您老来呢?”
王婆子听着话里有刺,脸面也有些挂不住。程家曾是进过南国子监的贡生,而且亲戚又是做过散官的老爷,不同一般民家。王婆子不免有些心虚。但她做牙婆的,跟人打老了交道,端的没脸没皮。再打眼一圈程家如今这寒碜样子,底气便也渐渐上来了。只听她冷哼一声:“我就直说吧,今儿个我可是受的嘱托,替宋大官人说亲来的。他是陕西人,自在旧籍有一门亲事。只是孤身在这几千里外的扬州府做生意,床榻空乏。人家不嫌弃你家有个拖油瓶,愿意纳了娘子你做个外宅。云哥儿一并接了去过活,认了当儿子养。你可愿意?”
话音未落,秦氏早已气的浑身发抖。任凭王婆子还在喋喋不休,只觉头晕目眩。咣当一声,堂屋门被踹开一边,程恪怒气冲冲的跑了进来。“滚出去!”
王婆子一蹦三丈高,跟炸了毛似的,大声嚷嚷到:“哎呦,哎呦。我当是谁,这不是淘气包的程家小少爷嘛。咋地,王奶奶我今儿给你带喜,你就这么跟你王奶奶说话?”
程恪大怒:“呸!我奶奶姓顾,可没你这么个没脸没皮王奶奶。”
王婆子气的恶狠狠瞪了程恪母子一眼,牙尖嘴利的刻薄道:“啧啧啧,还当是有官人坐堂的富贵人家呐。瞧瞧你们家这一贫如洗的,穷的老鼠都不打尖,架子到大!”
说了话,王婆子从袖子里往桌上丢出一份约契。“程家娘子,你去年曾在东升当铺里典当借贷吧。钱可曾还了?”
秦氏心里咯噔一声,“这是我与东升当铺的事情,与你有何相干?”
王婆子嚣张的嗤笑道:“有何相干?你那契书,订好了今年七月半结账。这会子已经六月,转天就是七月,你结了么?一个大子儿都没还吧?”
这本就是秦氏的心病,被王婆子这么一说,顿时又羞又气。王婆子还不依不饶,又补了一刀:“哼哼,这东升典当行可是宋大官人的一个铺子。你说要是宋大官人叫起真来,拿这个来要挟你,你拿不出钱来还债,又待如何?老身劝你还是老实从了的好。要不然,出了什么你们母子担不起的事儿,啧啧啧,可怜呐!”
犹如晴天霹雳!秦氏听到这话,眼前一花,便要晕厥。见到娘亲这般情形,程恪吓得赶紧上前扶住。王婆子见势不妙,趁着程恪没空搭理她,便乘机贴着墙角悄溜溜往外跑。抬腿刚跨过门槛,便听到嗖的一声,一片硬邦邦的物件擦着王婆子耳边飞过。咣当响,砸在廊柱上。定睛一看,是她刚才给秦氏的银锭。正要开口骂程恪,一抬头,院子里却早已挤满了街坊。原来,是姚长子见程家院里高声闹起来,早已回家叫了娘来帮衬。又机灵的叫过几个在家的街坊,纷纷涌进程家院子来。王婆子心道,“坏事了。”
手里没忘捡了银锭,抱头遮脸就要落荒而逃。“慢着,话说清楚再走。”
程恪一手捏着契书从里屋走出来,冷眼说到:“王婆子,我本敬你是街坊,互相留几分薄面,没曾想你却落井下石。今日欠钱,我自有理会,要还自然也是还在东升当铺,不需你们这些闲人狗拿耗子。再与我家纠缠,揪了你去见官。”
王婆子被程恪这一派威严唬的一愣一愣的,老半天才回过神来,眼前只是个十四岁的娃娃,不是官爷。“哼!你一个娃娃休拿官府来吓唬我。小娃娃,我还是劝了你娘嫁了去。总也少不了你吃香喝辣不是?”
程恪抬手就抓过粥碗,作势又要砸去。“小杂毛你别凶,老娘不跟你个娃娃闹,自有收拾你的人,你且等着。”
王婆子还在恶狠狠的放话。众街坊看不下去了,一个个唾骂道:“老货凭的呱噪,还不快滚?”
“快滚吧,老货。再嘴凶夹了你送衙门去。”
见犯了众怒,王婆子连滚带爬飞奔了出去,一如来时一般利索……俗话说,福无双至,祸不单行。下午,秦氏正在里屋垂泪。做出版生意的罗经济来了程家,语气也是轻慢,粗略看了一遍稿子,开口只说五两银子一笔收了。这位大爷,根本是把程恪写的书当成了程家留下来的什么旧书,压根就不信这是程恪写的。气的心情不好的秦氏当时就拂袖而去。到了上灯时候,秦氏连晚饭都没吃,只是病怏怏的把自己窝在卧房。“我今儿有些乏,头也有些晕。云哥你吃了饭自己歇着去吧,不用管我。”
遇到这般事情,程恪心情也是不爽。一个人扒了几口饭,也便去西房里卧着了。躺在床上,他琢磨着不能再听任他娘这般软弱,而是应该主动出击。于是便计划跟他娘要过稿子来,想自己明日再去墨香巷碰碰运气。根据他上午对书店卖书的行情了解,这个年代虽然还不是明朝经济晋致鼎盛的嘉隆万时代,但是社会繁荣,生活奢靡的景象已经开始呈现。更加上现如今在位的,是历史上有名的一代明君弘治帝。社会安靖,人民相对富足,各种消遣行业也逐渐发达开来。所以,写书出书,在这时还是大有赚头的朝阳产业。譬如时兴的《三国演义》,一本书就能卖到五两银子。这个时代,书坊出书和作者有两种分润办法。一种是买了著作权,书坊一次给作者稿费。还有种办法就是分润了。分润就有讲究,得和书坊合计着来。一九也有,二八常见,三七惯例。四六是交情,五五那就是人情了。所以一般文人才子写书,都是宁愿自己出钱开书坊印刷发卖。程恪当然是想自己出版,可眼下条件不允许。所以,他只能出卖。出卖也不能贱卖,开玩笑,那都是后世经过几百年时光考验的书。哪一本不是传世经典。所以程恪的底线是己四彼六分成。理想是己六彼四分成。而且还要预先支付他一定数额的钱。如果取中,按照五五分成,那就是二两五的利润。他就算一本《聊斋》只卖一两银子吧,大约卖出去六十本书就能把钱还清。扬州城就在大运河边,千古繁华之地。西靠南京,东近苏杭,文人骚客络绎不绝。下江南,上京城,这里都是必经之地。程恪很有信心,他能卖到六百本以上。想到这里,程恪顿时兴奋的睡不着觉了。他一头爬起来,想去跟母亲说这个计划。正套了外衣,就听见东房里咕咚一声响。耗子?程恪摸着黑点起蜡烛,在墙角找到一把扫帚,提溜着要灭鼠。“娘,是你房里闹耗子了么?你把门开开,我有事要跟你商量。”
没声。程恪觉着怪异,又敲了几下门。还是没动静。程恪觉得不对劲了,一脚踹开门。举烛望去,五雷轰顶!他娘穿着一身单衣,一尺白绫挂在横梁上,正吊在白绫套里扭扭歪歪的动弹!程恪丢下蜡烛就飞奔了过去,一把抱住他娘抢下。朝脸一望,秦氏双眼空洞,眼瞳无神。但胸口还在微微颤动,显然没断气。掐人中,锤胸口。幸亏程恪大学里学过急救,一番折腾。他娘呼的一声长喘,这才回过气来。“我的儿啊,咱们娘俩怎地这般命苦啊!”
秦氏回过神来,看儿子抱着她痛哭,一把搂住儿子,嚎啕大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