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夜格外漫长。直到远方的地平线恍惚间闪过一道金边，我终于还是忍不住闭上了双眼。这是我所经历过最寂静的夜晚，耳边除了玛琳轻微的呼吸声，就连寒风冲击窗棂的声音都逐渐消散了。雪早就已经停了，那只诡异的山羊也再也没有出现过，我却因为一整晚都绷紧了神经，再也撑不住了。火炉不知道是什么时候熄灭的，或许是因为燃烧了一整晚，燃料在午夜时分就耗尽了，只可惜我没有注意到。在疲倦的最后一刻，我看见玛琳把自己裹成了一个豆腐块，又像是年糕，没有丝毫察觉地、安心地睡了一个晚上，终于舒了一口气。

“喂喂，醒醒，醒醒！”

似乎刚刚闭上眼睛就被玛琳热情而充满活力的声音唤醒。我迷迷糊糊睁开眼，抬起左手看看表，竟然已经睡了三个小时，现在已经是早上八点整，金灿灿的阳光洒进屋子，把我洁白的床单抹成了油画里的麦田。“真是的，像你这么睡觉，早晚要感冒！”

玛琳嘟着嘴，一边拽着我的手，一边递过来一条热毛巾。“喏，给你。”

她看上去心不在焉，眼睛都不看我。“喂，你是不是又看了一整晚的书？瞧你这黑眼圈，真难看！”

她转过头来，又变成一副笑嘻嘻的样子，不停地揶揄我，“快去镜子前看看你自己吧，头发也跟鸡窝一样，真是笑死人了！”

我搓了搓手臂，又看了看窗外，果然雪一点都没有化，就算是阳光灿烂的日子，户外的温度依旧在零度以下徘徊，不愧是寒带地区。我撑着床沿站起身来，狠狠用毛巾擦了擦眼角，这才看清屋子里的变化。燃烧正旺的火炉散发着比阳光更耀眼的色彩，温暖的气流顺着鼻腔涌入我的身体，一时间莫名的满足感油然而生。

“怎么样，我一大早起来帮你续了火炉里的火，是不是很贴心啊？”

玛琳发现我终于察觉到了她的“杰作”，得意洋洋的表情一下子浮现到了她的脸上，一副邀功请赏的样子，“还不快感谢你的好搭档我？”

“唔······”我眯起眼睛，看了看火炉，又看了看玛琳，最后，又看了看自己的床铺，最终还是疑惑地说出了我的想法，“所以······罗斯莱斯。”

我还是有些犹豫，内心有一个声音告诉我这个时候似乎不应该这么说，“所以你为什么不直接帮我盖上被子？”

“啊？我······”玛琳一下子愣住了，白皙的小脸一下子泛起了彩霞般的粉色，眼睛躲闪着，气氛一下子陷入了尴尬的寂静中。“哈哈······哈哈······”她干笑着，挠着头，果然她直到现在才意识到这个问题。“这有什么关系嘛！”

她终于还是“恼羞成怒”，对着我翻着白眼，“你呀······你呀······真是，哎呀！”

她就像气昏了头的蜜蜂一样在原地绕着圈，“我好心帮你，你还······哎呀！”

她很明显没有好好学习文化课，我想我应该不会遇到这种令我语塞的场面——也许哪一天等我记忆恢复了，我能好好帮助她。

“咚咚咚”——这是敲门声，我估摸着应该是罗德温——我们一行来的目的就是受他所托帮助驱除附身在山羊身上的“鬼”，要不是雪路难行半夜才到，再加上玛琳被这位老猎人的故事吓倒，恐怕昨天晚上我们就能连夜检查完所有的羊，也就不必受到半夜的惊吓了。

玛琳一边数落着我的不是一边打开门，果然是罗德温·喀罗诺夫斯基。老猎人手里提着冒着热气的红菜汤，看样子是来给我们送早饭的。他的身后跟着一个戴墨镜的年轻人，身上的制服告诉我，他应该是隔壁镇监狱的押送员。

“哈哈，各位，很抱歉一大早就打扰到你们了！”

罗德温一如既往地热情随和，他大大咧咧地走进来，随便坐到了我的床铺上，不轻不重地把早餐放到床头柜上面。“我来介绍一下早上刚到的新朋友，也是因为前面的路被暴雪覆盖来我这里歇脚的，这位安东尼奥·柯林同志。”

我无言地和这位健硕的公务员握了握手，明显感受到这个男人的拘谨，似乎也是不善于和工作外的陌生人打交道的类型——他看上去有些手足无措，我甚至怀疑他在室内戴着墨镜是为了掩饰他眼睛里的慌张。

“哇！红菜汤欸！哎呀，喀罗诺夫老爹，我们快点开动吧，我都快要饿死了！”

幸好有玛琳——这家伙总是一副自来熟的样子，不管对谁都像向日葵见了阳光，给人一种如沐春风的感觉。她微笑着朝公务员招了招手，示意他随便坐下来，然后自告奋勇地和罗德温一起打开了香喷喷的早餐盖。

“看起来你们很快就熟络起来了嘛！”

罗德温哈哈大笑，看上去他跟玛琳很合得来，“斯宾塞教授，你也放宽心。柯林同志只在这里停留一天，住在牧场角落的单人房里，今天只是顺便来一起吃个早饭！”

他用叉子搅拌着菜汤，里面的汤汁被熬煮得格外浓稠，“还有两个押解的犯人，不过我已经委托叶卡捷琳娜·苏里波娃照看了，也在牧场附近，你们也不用担心，毕竟几十年来你们都要经过我这里，我这里早就已经习惯了，哈哈哈哈······”

“这次也劳烦您了。”

柯林轻声说道。和他的外表不同，柯林似乎是一个彬彬有礼的人，尤其是在屋子里脱去棉服之后，我这才注意到这个男人身上穿着整洁的棉白色西装，灰黑色的衬衣被隆起的胸肌撑的格外饱满，银色的领带也明显是上等优品，所有的配饰也表明了这个男人品位不俗。

“再一次感谢您和我共进早餐。”

刚刚放下餐盒，柯林就站起身向我们鞠了一躬，“抱歉这么早打扰您。您看上去很年轻，还没有请教您的名字。”

他似乎不擅长待人接物，说的话不太符合我的逻辑，显得前言不搭后语，不过这也更加证明了他的紧张。

“斯考特·斯宾塞，在大学教授哲学。”

我也站起身来，礼貌地回礼。

“很高兴认识您，斯宾塞教授。”

柯林整理着衣服，“我是安东尼奥·柯林，目前还有公务在身，不能和您进一步认识。我所押解的两个犯人都是亡命之徒，还请您不要靠近牧场一带。恕我失陪。”

他的语速很快，仿佛想要很快逃离这种社交场合，却不得不必须做到礼数周到一般，在我看来显得有些许狼狈。看着他僵硬地走出房间的模样，玛琳最终还是笑出了声。“再会！”

门外隐隐约约还能听见柯林的声音，背影写满了窘迫。

“他好可爱。”

玛琳朝我眨巴着眼睛，“不是吗？”

我摇摇头，却没有说什么，因为罗德温已经站起了身子，外面又下起了雪。

“两位，我们应该去看看牧场的羊了。”

罗德温还是一副笑呵呵的模样，声音却低沉了下来。他收拾着桌面，并没有和我们进行眼神交流，但我能从他的话里听出一点异样。“昨天晚上，‘它们’又出现了！”

“是‘魔鬼’吗？还是‘幽灵’？”

玛琳两眼放光，好奇地凑近老猎人的白胡子，“我还没有见过真正的鬼怪呢！我一直以为世界上是没有鬼的。”

她满脸期待地看着我，又一串小碎步跑到我的跟前，贴近了我的耳朵——她头发上有柠檬淡淡的清香，我莫名地喜欢这种味道。“喂喂，你说，这会不会就是我们要找的‘那个’？如果是的话，我们是不是······”

我连忙捂住了玛琳的嘴——有些话绝对不能在外人面前说出来——这是我们疗养院成员不可告人的秘密——我们要寻找那个夺去我们重要东西的黑影，无论是鬼还是人。今井医生给了我们与那些东西战斗的能力，而我们也要帮她找到那些本不应该存在于这个世界上的东西——那些荒谬可笑的东西。

“你们干这一行的难道会质疑世界上鬼的存在吗？”

罗德温哈哈大笑，“果然是专业人士，只要了解这些东西，就可以轻视，甚至轻而易举地铲除！只要把它们全部消灭，世界上不就不存在鬼了吗！哈哈哈哈哈······”他夸张地拍着手，笑得前仰后合，恐怕在他心里已经默认了我们是熟练强大的驱魔人，自从见到我们开始，他就一改电话里谨慎的说话方式，变得自信张扬起来。

“我们动身吧。”

我并不打算继续和罗德温寒暄下去，迅速披上外衣，戴上手套和帽子，往门口走去。“它们”又出现了——罗德温刚才的这句话一直在我脑中回荡，果然昨晚出现的那只诡异的山羊并不是幻觉吗？“山羊每天晚上都被关在羊圈里，对吗？”

我随口问道。

“是的，这都是由苏里波娃太太负责的。那位太太自从十年前死了丈夫之后一直在我的牧场工作，从来都是认真负责，不会出一点差错。”

罗德温跟着我推开了房门，一时间凛冽的风雪就刺破棉服直达筋骨，就算是这位中气十足的老猎人也不得不在北风中提高音量。“那些怪物应该很久以前就存在了，只不过是最近几个月变得猖狂起来。一开始是我发现羊总是每隔几天就会丢失一两只，以为是冰原狼干的好事；然而直到有一次我和苏里波娃太太一起监视羊圈的时候，看见了一个怪物混在里面——”

“噫！”

身后的玛琳突然尖叫起来，“怪物！”

她再一次抱紧了我的手臂，“难不成是······”

“就是那家伙！”

罗德温的语气变得咬牙切齿，哆嗦的声音又表明了他心有余悸。“都说羊是恶魔的化身，那家伙，那种眼神，空洞，诡异！只让我两肋发虚，冷汗直流！”

他把双手伸到身体前面，摆出一种扭曲的姿势，眼睛里显露出那种山羊瞳孔专属的无辜的古怪神情。“那家伙用两条后腿站立，露出尖尖的牙齿，两只眼睛在月光下泛着凄惨的白光。等到云层散去，月光重新照在它身上的时候，我才看见它嘴里流出的不是唾液而是殷红的鲜血！我永远也忘不了那天晚上它发出的叫声和行迹，那种像是被人扼住咽喉的瘆人惨叫，如同婴儿般的尖声啼哭，像是恶魔从地狱中现身，佝偻着颠行于黑暗里······”

“唔······”玛琳捂住耳朵，眼圈红红的，一个劲地往我背后钻——我能够理解她的所有情感都因为缺少理智的制约被放大了，有时候也是身不由己。我紧紧拥抱着瑟瑟发抖的玛琳，轻轻拍打着她的后背，罗德温也识趣地不再继续说下去了。“所以，果然魔鬼是附身在山羊身上吗？”

她小声问道。毕竟是我们疗养院的人，而且是我的“前辈”，玛琳从来不会因为恐惧而退缩。她盯着罗德温的脸，看上去有些可怜，却紧咬着下唇坚持着，顺便紧紧勒住了我的肋骨。

“是的。我昨天晚上又看到它在我的窗外。”

罗德温简单地回答道。

“或许在传说里，山羊的确是恶魔的化身，有的地方还会认为它就是地狱的魔王或者欲望的象征······但是在我看来，一切都要在调查之后下结论。”

我抱着马琳，冷静地说道，“我们疗养院也接手过不少疑似灵异事件，其中并不排除有人从中作梗的嫌疑，毕竟如果鬼怪这么轻易就会冒犯人类，恐怕全世界无时无刻不会发生灵异事件了。”

“此话在理。”

罗德温叹了一口气，把手伸进外衣口袋，从里面掏出了一个铁盒样式的打火机。伴随着火光，我们终于看清了面前隐藏在暴风雪之后的木屋子，那里就是隐藏着怪物的羊圈。再近一点，我们看见一个消瘦的女人站在屋子门前，带着银色的圆眼镜，两颊凹陷，眼窝暗淡，干瘪的身形让加厚的棉服在她身上就像一个麻袋，只有头发梳理得格外整齐。

“各位。”

罗德温不知道什么时候点了一根烟，有点瓮声瓮气的。“这位就是叶卡捷琳娜·苏里波娃太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