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同午夜的暗巷,我从来没有见过如此令人不寒而栗的室内牧场。晦暗的过道,昏黄的灯光,牲畜本身的臭味裹挟着难以言喻的腥气弥漫在空气中,这里就像是贫民窟的泥路——眼神充满陌生,呆滞,甚至些许怨恨与恐惧的面孔从脚手架一样的铁栅栏里伸出来,同样让我想起了那些在水深火热中挨饿的人们,当衣着华丽的上位者从刻意布置出来的神道中间穿过,歌颂着他的丰功伟绩,虚伪地问候混入贫民中的演员,和他们一一握手,传颂这里的国泰民安。羊,就如同这些驯化的民众,无知的,无辜的,无声的,我听见它们的喉咙中在低声嘶吼,偶尔能够看见其中几只眼里闪过转瞬即逝的凶光。
这里不是牧场。我心中一凛,转头看了看玛琳,她正温柔地抱着一只小羊羔,抚摸着它的毛发。罗德温和苏里波娃太太就跟在我们身后,他们一个满脸堆笑,一个沉默无言,仿佛进入牧场之后就哑巴了一样——这里四处弥漫着一种诡异的和谐,我却觉得自己仿佛身处一艘在寂静的深海域航行的巨轮上一样,看见甲板下的海底深处,一只巨物的眼睛悄然睁开,然后便是一片更加沉浸的寂静。 “嘿,教授!你不觉得这里的动物们看上去都挺友好的吗!”玛琳朝我招招手,她看上去兴奋极了,手里不知什么时候攥着一部照相机,估计就进来这一回已经拍了十数张照片了。她轻轻把小羊羔放回铁栅栏里,那小家伙迅速跌跌撞撞跑向了它的母亲,直往母羊的后腿下面钻,谨慎地看着我们一行人。
“的确,羊也是一种很温顺的动物。”我随口附和。如果我没有记错,玛琳的能力应该就是感知到周边那些“不属于这里的生物”的气息,为什么她却没有一点反应?我没有开口询问,一个想法却在我的脑海里开始萌生。今井医生当时正是依据玛琳的情况为她赋予了这项能力,一旦“那些东西”出现在周围,她会不可控地产生应激反应,这既是她本人只受情感支配的强项,也是一贯以来作战只能躲在一旁的限制。而现在,她依旧可以悠闲地和动物们交流,而我却感受到浓烈的杀气,那么杀气的来源······
“那个,苏里波娃太太。”玛琳一直以来都是自来熟,她蹲在地上和一个脏兮兮的老羊对视了好一阵,终于站起来,歪着头问道,“请问它们平常都是由您照顾的吗?你们会把它们放到牧场外面去吗?”
“对,一直以来都是我一个人照顾,还是挺辛苦的。”
苏里波娃的声音有些沙哑,在回答玛琳问题的时候似乎是硬挤出一个笑脸,“小姑娘,你看,这大雪天的,我怎么会把它们放到外面去活动呢!外面能见度也低,这时候又是雪原狼出没的时节,我可不敢把它们带出去冒险,不然可不好跟喀罗诺夫老爹交代啊!”
她露出稀稀疏疏的黄牙,枯柴一般的手指在说话的时候被她掰得咔吧响。
“是这样吗······”玛琳仍然歪着脑袋,一副若有所思的样子。“或许······还是应该抽点时间,趁着天气不错把它们带出去走一走······我总觉得它们心情不太好,总是斜着眼睛看我,让我心里毛毛的,怪不舒服的······” 我瞥了一眼罗德温和苏里波娃,果然,不止是我一个人觉得这些山羊并不友好——它们似乎有话要说,却在喉咙里发出诡异的颤抖的声音,仿佛有什么威胁着它们。 “我看也是,苏里波娃太太。”罗德温点点头。作为牧场的主人,这位老猎人似乎也很在意山羊的情况。“我看明天似乎是个全日晴朗的好日子,麻烦您把它们分批带出去转转。我的后院那两只老的雪橇犬或许可以帮得上忙,到时候还是请您多费心了。”
“嗯。”
苏里波娃的声音也像是在喉咙里咕哝一样,我眯起了眼睛。“那个,还请恕我失陪,我想我还没有吃早餐,请允许我先走一步。”
她眼神有些躲闪,面容越发阴沉。
“哦,是这样吗?那还请您快点去用餐吧。”罗德温哈着白气,就算是再室内牧场里面,温度依旧在零度左右只降不升,他搓着手,示意苏里波娃先行离开,然后向我赔了一个笑脸,有些尴尬地说道,“那个,还请不要介意——苏里波娃太太有时候是比较孤僻,这也是她的过去给她造成的阴影,还望两位海涵······请继续吧!”
“可能有些冒犯,我想多了解一下这位女士以前的事情。”
我看着苏里波娃逐渐远去的身影,顺手把玛琳拉到了自己身边。“我之前听您说,她的丈夫似乎在很久之前遭遇了不测。如果可以的话,我请求您详细讲述一下这件事情的经过。”
“这件事情啊······”罗德温看上去有些为难,他深深叹了一口气,回过头,确定苏里波娃已经不在室内牧场,这才缓缓抬起眼皮,默默走到了我们身前。“也······算不上什么不能说的秘密。这位苏里波娃太太,年轻的时候是一名小学教师,后来和镇上的一个裁缝私奔到了我们这附近,本以为可以一直简简单单地幸福生活下去,没想到会有一天遭到两个人渣的迫害······”他蹲下身子,抚摸着咩咩叫唤的山羊,顿了顿继续说道,“凶手是一男一女,据说是姐弟,其中弟弟心智不太健全,是以前一个被绞死的强盗的孩子,德行跟他们狗娘养的爹一模一样。他们趁着半夜溜进了屋子,当着那个裁缝丈夫的面扒光了可怜的苏里波娃,姐姐指挥弟弟强奸了苏里波娃,自己也强行和裁缝发生了关系。他们在控制两人后封锁了屋子所有的出口,没有人知道他们在屋子里呆了多少天,只知道警察们破门而入逮捕这两个人渣的时候,那个裁缝已经被割去了耳鼻和下体,两条腿的膝盖全部骨折向反方向扭曲,被姐姐像牲畜一样鞭挞,已经奄奄一息。他在被送去医院的路上就死去了,只有坚强的苏里波娃活了下来,不过自此之后,她就一直是现在这副样子,流浪在郊野,直到有一天我在打猎的途中遇到并收留了她······” “那对姐弟后来怎么样了?”
玛琳打断了罗德温的话头。她的眉头已经拧成了麻花,呼吸格外急促,很明显,她对这样的人渣绝对是义愤填膺。“如果是十年前的事情,他们应该已经被绞死了吧?如果还活着对苏里波娃太太来说真是太不公平了!”
她使劲揪着我的胳膊,似乎是要把对残忍凶手的愤怒撒在我身上。
“很遗憾。”罗德温眼睛盯着天花板,无奈地摇摇头,“他们逃走了,就在被逮捕的当天晚上。没有人知道他们去了哪里,当时值守的探长不得不引咎辞职,后来也听说因为过于自责在家里饮弹自杀了。”
他站起身,用手扶着腰,似乎回忆这样一段故事让他苍老了许多。“自从我父亲去世后我接手这片牧场就再也没有关系过外面的事情了。我也不知道凶手有没有被重新逮捕,或许他们早就死了,又或许警察还在调查······”
“这种人最可恨了!”玛琳又狠狠揪了我一把,她脸都气红了,“如果恶人得不到应有的惩罚,那我们真是生活在一个失败的世界里!”
我看见她的眼角似乎还含着晶莹的泪水,她注意到我在看她,迅速撇过头去,挣脱开我的手,疲惫地趴在铁栅栏上。
“或许,我们可以问问那个人。”我淡淡地说道。玛琳回过头,顺着我的视线,果然看见安东尼奥站在一间铁板围成的小房间前,手里拿着一块怀表。隐约的声音从小房间传来,就像是处刑的恶鬼在哭泣,又像是临终的老狼在嘶嚎,直教人不寒而栗。
“对啊!我们只需要问问那个家伙就可以了!”玛琳两眼又重新放亮起来,果然她的情绪来得快去得也快,等我回过神,她就已经蹦跶到我面前,拽起我的衣袖把我往那边拖。罗德温也像是终于想起了这一茬,脸上也红润起来,刚才的伤感一下子烟消云散。
“安东尼奥·柯林同志!”罗德温隔着数十米就已经忍不住叫了出来,“您怎么在这里?”
他想通过简单的寒暄引入话题,毕竟是要打听情报,这位白胡子老头也算是懂一些社交手段。“您还是放心不下犯人吗?他们在这个铁盒子里待得好好的!”
安东尼奥似乎是吃了一惊,我明显注意到他的肩膀出现了微妙的抖动。“啊,是啊。”
他的回答越简短,越像是在逃避问题。“我只是过来随便转转。”
“原来如此,看起来我们牧场的确是需要再加装一些设施了,不然还是太无聊了,对吗?”
罗德温自顾自地继续着无关的话题,他似乎看得出来安东尼奥的局促,想要通过长对话来拉近距离。“我曾经问过一些宿泊客,他们也提过不少建议。只可惜我拿不出那么多金钱和时间,不然的话这片牧场肯定会吸引更多游客······”
“哦,是吗?”安东尼奥继续模棱两可地搭着话,他的身子一直保持着侧姿,似乎是在找机会离开。
“噫,怀表!”玛琳就像是闲不住的蜜蜂,不知道什么时候蹿到了安东尼奥的身边,机灵地探出头来,“里面还有一张照片,请问······”
“是我父亲的遗物。”安东尼奥瞬间躲开,慌张地把怀表收进口袋,一时间,我看到了玛琳脸上的尴尬还有安东尼奥镜片下的敌意和不安。“抱歉,我先走了。”
他的神情很快恢复了自然,脸上依旧没有任何表情,随即头也不回地快步走了。
“是······是我说了什么不该说的话吗······”玛琳怯生生地望着我,看上去有些自责和局促。她悄悄躲到了我的背后,眼神里含着歉意和伤感,像一个犯了错的孩子。“我想回去了,回小屋去。”她小声说道。
“没关系的,下次还有机会。”罗德温也微笑着安慰道。他摸着自己的白胡子,表面上坦然而自在,实际上我猜他也会有些许遗憾,也会疑惑安东尼奥反常的反应。
“我们走吧。”我搂着玛琳原路返回,一路上再也没有多说一句话。整个牧场再一次陷入了沉静,除了脚步声,我只听见羊在草料堆里走动发出的窸窸窣窣的声音。罗德温一直把我们送到牧场的门口,与此同时,我收到了今井的消息,她表示过不久她就可以通过另一条山路和我们碰头了。“真好。”
玛琳垂头丧气地说道。
屋外,雪已经停了,阳光照耀得正温暖。我刚要起步,下意识回过头,只见金色的阳光透过牧场的窗子照射到室内的地面上,羊群温顺地依偎在一起,叫声也变得绵软自在,灰蒙蒙的空气一下子明亮起来,就连路面都变得干净了许多。哪里有刚开始的那种恐惧和不安!我似乎突然想到了什么。 “我们走吧。”我轻轻地说。罗德温还在我们身后,另一双眼睛还在盯着我们,我决定先和今井见面,这里的情况······似乎不仅是因为“那些东西”引起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