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是在以前，我的确不会相信像里斯里·里奇特这样的人会存在，但是这里是芬斯特疗养院，我并不惊奇还有什么奇迹会在这里发生。今井的确是一名技艺精湛的医生，我从没有见过谁在完全失去肉体之后还能把灵魂保存在一个铁壳子里的——这让我想到了《绿野仙踪》中的铁皮人，我很感谢自己还记得曾经读过的书，否则我或许更难理解眼前看到的一切。

之前在和里奇特博士通话的时候我还没有在意，不仅仅是他那带着电流般磁性的嗓音，更是他高效的回复方式——我从来没有见过谁可以像电脑一样，输入想要查询的内容，仅仅数秒钟就能给予想要的答案——除非，他就是一台“电脑”。

里斯里·里奇特博士，三十三岁，原本是一名化学家，也精通一些黑客手段，平常最大的爱好就是研究口味奇特的饮品。他在某些方面有着莫名其妙的坚持，比如他只喝自己调配的水。我能够猜到平常玛琳捉弄我的材料是在哪里搞到的，尽管里奇特博士从来不会承认，有时候我甚至觉得他应该是和玛琳一伙的。他是在马琳之前就遇到了今井，契机就是他错误地引用了失败的试剂，本来医院已经宣告了死亡，却在停尸间躺了两天之后，被正在寻找鬼怪的今井捕获了灵魂。他的肉体已经彻底丧失了生机，今井不得不把他的灵魂移至一个废弃的固定电话中，并且在其底部装上了隐藏滑轮，这样的话里奇特博士就算没有腿也可以自由行走。和我还有马琳一样，他也拥有保证灵魂不会消散的法器，那就是一节特殊的电池。根据今井的说法，只要及时充电，里奇特就不会真正意义上的死亡。

面对这样的搭档，早就已经熟识的玛琳不会惊讶，我当然也不会。里奇特从墙面上“走”到我们面前的桌子上，从传真口递出一张图纸，上面赫然写着“桑吉利亚图书馆”。里奇特就是这么神奇，明明表面上是一部固定电话，却有着两个键盘，一个用来通话，一个用来打字。他的搜索能力比一般的搜索引擎更强大，偶尔也能黑进一些脆弱的系统。这一次，正是因为今井通过搜索发现了桑吉利亚图书馆的怪谈，精通电子产品的里奇特才加入了这一次的任务行动。

“我们应该要出发了，我们可是有好几天的车程呢。”

我握着车钥匙，催促还在整理发型的玛琳。“只可惜，像我们三个在法律上已经认定‘事故丧生’的人是不能乘坐交通工具的——比起我们要找的‘鬼怪’，我倒觉得我们更像是被今井暂时留在这个世界的幽灵。”

“比如像我这么可爱的幽灵？”

玛琳终于放下了镜子。她染了一头栗色的秀发，学着今井的样子化了淡妆，没有带耳钉，倒是在眼角点了一颗泪痣，似乎的确是显得知性了许多。她扶着腰身靠在柜子上，手里捧着里奇特，搭配上一身蒸汽朋克风格的棕色皮衣，看上去像是一个干练的冒险家。“到了那里，能请我们吃当地的辣味咖喱吗？”

她朝我眨着眼。

“我这副模样应该不太方便自己付款······所以······”里奇特机械的声音里也含着笑意，我不知道我是怎么在一部电话的塑料外壳上看出这个男人的表情的。

“走吧。”

我叹了一口气，突然有些羡慕他们这些情感充沛的家伙，他们的世界似乎无时无刻没有充斥着欢愉和顽皮，我倒有些幻想等我找回感情之后自己会变成什么模样了······

“我们的委托人是桑吉利亚图书馆的馆长杜菘·纽斯裴珀，女，37岁，高种姓人。”

里奇特的屏幕上数据不断地更新着，就像是一条条代码不断地在页面滚动，这似乎就是他思考或者回忆时的独特样子。“据她所说，图书馆的电子阅读室中，有一台‘会吃人的电脑’，所有触碰或者使用它的人都会在图书馆里莫名其妙失踪，无论是图书馆的工作人员还是前来调查的警方，根本找不到一点线索。他们没有办法确定这些人是否已经遇害，甚至没有办法知道这些人是否还在图书馆。当地人都说这里是有邪神作祟，希望我们来这里进行全方位的搜查，如果真的存在着什么怪物，还请我们一并收拾掉。”

“肯定又是什么人在搞鬼，可能是新出现的连环杀人犯。”

玛琳依靠着车窗，高举双手伸了一个懒腰，眼角瞬间濡糯起来。她擦着眼睛，挪动了一下身子这才坐起来，扒上我的椅背，“就像我们在喀罗诺夫牧场一样。苏里波娃太太在第一天夜里就用羊头吓唬我们，想把我们吓走以便开始她的复仇计划，并不一定是鬼。”

“但是我们的的确确看见‘鬼’的模样了。”

我说道。我永远忘记不了那个黑影幻化的怪物，那可是我亲眼所见，这种东西的确存在于这个世界上！“所以······为了能够回归正常的生活，我们不得不去冒险寻找那个夺走了我们生命的一部分的鬼，就算是海底捞针，但是对于我们这些‘已死之人’来说，这就是唯一的办法。”

“我还是怀念自己以前有腿的日子。”

里奇特也叹着气，他看着窗外的雨滴逐渐变得清晰可见，道路的边缘开始出现如同墨黑玻璃一般的小水洼，雨水在明镜一般的水面敲打出一圈圈涟漪，就像是音乐教室里敲击的三角铁，玲珑有致而又清新自然。“至少我的风湿病可以提前通知我即将到来的暴雨······”他有些歉意地看着我，“斯宾塞教授，如果我说，我忘记带伞了，我们会不会·····”他尴尬地笑着，笑声就像是大提琴的弦音。

我很少记录旅途中的事情，或许这是第一次，不过也许不会是最后一次。不过，比起工作时的神经紧绷，我相信无论是我，里奇特还是玛琳，一定会更喜欢每一段开着车走遍每一个国度，拜访每一座城市，探寻每一个角落的旅程。

比起西伯利亚，孟买的地理环境更让我觉得舒适。我不确定这里的人们过着什么样的生活，但是这的确是我从来没有见过的景象——熙熙攘攘的人群，喧嚣吵闹的街道从来不会在我面前缺席。我听不懂这里的语言，但是我能够感受到这里人们的热情。他们有着棕色的皮肤和棕色的眼睛，男人们总是汗流浃背，女人们的脸上挂着金银配饰，他们会拍打我们的车窗，露出好客的笑脸，嘴里总能滔滔不绝地说着什么，这倒是让我想到了大学一些幽默的老教授，不过或许在街道上看见他们，他们就换上了一副俨然严肃的面孔——我很难想起在哪里能遇见像孟买人这么热情的路人，他们的街道总是拥挤的，有时候我甚至很难把车从狭窄的巷子里开过去。玛琳似乎尤其受到当地人的欢迎，我不得不承认漂亮的年轻女孩的确更容易讨得欢心，尤其是异国的面容，似乎世界上各地的人都会对异国他乡的风采投以好奇的目光。在这里，我见到了平生以来几乎一般的织品，玛琳还为里奇特买了一匹绢布，那种带着金色花边的堇色丝织品，这让那个呆在塑料壳中的灵魂心花怒放。

“或许我们应该加快脚步了。”

桑吉利亚图书馆位于孟买市区和郊区的交界处。我们刚刚走出集市，里奇特就收到了纽斯裴珀馆长的催促留言。“就在我们赶到孟买的这几天里，又有人失踪了，这一次是纽斯裴珀女士的亲哥哥，他是一位有名的剧作家。”

里奇特跳到了副驾驶的椅背上，顺手给自己换了电池，“不过我想，我们应该能在半小时内到达目的地，地图显示我们离图书馆已经不远了。”

“警察那边怎么说？”

玛琳探出脑袋，有些好奇，“如果是名人的话，警方应该会加大调查的力度才对啊！”

她的眼睛总是很清澈，我看了看后视镜，她果然是在盯着我的脸，希望我能给出一些什么回应。

“这不就更加凸显我们的厉害了吗！”

里奇特倒是能说会道，他抢过话头，滑到后排的座椅上，靠着椅背立起来，然后又平躺下去，就像一个真正的人一样伸了一个懒腰，“看起来这件事情果然有蹊跷，一定要我们来解决嘛！”

他确实和玛琳很合得来。

“不过我还没有感觉到什么不对劲。”

玛琳趴在我的椅背后面，看着远处桑吉利亚图书馆的尖顶越来越近，两边的道路也逐渐宽广，灰色的墙壁逐渐被广阔的田野代替，这让图书馆这样高大的建筑显得格外突兀。“不过我喜欢桑吉利亚图书馆的风格。”

“听说以前是由英国的教堂改造的。”

我说道，“我倒有些怀念这种家乡的建筑风格。”

我看着图书馆外墙上的彩色玻璃和白底大钟，很难想象孟买人是怎么把这两样东西放在一起的，可能这是当地人的建筑美学？我听见玛琳和里奇特两人依旧在有一搭没一搭地聊着天，殊不知时间过得比想象的快多了，我们不一会就已经到图书馆的门口了。杜菘·纽斯裴珀馆长焦急地在大门前站立，她身穿驼色的斜襟风衣，戴着上个世纪的女式礼帽，不时地看着手表。她的手上戴着白色手套，靠近点才看清她还踩着深棕色的高跟皮靴，整个人似乎是从英伦时代走出来的一样。

纽斯裴珀看见我们，小跑着迎上来，不等我们下车，她就已经脱下了帽子，深深鞠了一躬：“各位就是‘芬斯特疗养院’的人吧！多谢你们远道而来！我们······我们真的需要你们的帮助！”

我走下车，看着这位女馆长彬彬有礼的模样，心中有一种莫名其妙的感觉冉冉升起——我认为这是因为无论是举止还是谈吐，这位纽斯裴珀女士都像极了英国的名门世家，我很难相信她竟然是一个地地道道的孟买人，甚至没有受过高等教育，仅仅只是在她父亲去世之后继承了这家图书馆。

“哟，斯宾塞教授，你不会看见美女馆长就被迷住了吧？”

我就知道这个时候玛琳会说什么，我早就已经猜到了——一回头，果然看见玛琳抱着里奇特，一副得逞的神情。她那身蒸汽朋克风格的衣服，搭配过着里奇特那部异域风情绢布的电话，像极了公园里的行为艺术家。“今井医生那么漂亮你都不在意，怎么看见人家就挪不开眼了？”

“哦，抱歉，还没有自我介绍。”

我认为回击玛琳的方法就是不去理会她，待会她肯定会气鼓鼓地埋怨我，不过这也就达到我的目的了——跟着疗养院的人这么久，我也算是能够偶尔搞搞他们的心态了——没有感情真好，根本击破不了我的心理防线，而我可以打败他们，不是吗？“我是斯考特·斯宾塞，在大学研究哲学。”

我微微欠了欠身，紧接着把鼓着腮帮的玛琳拉到身边，“这位是玛琳·罗斯莱斯，以及这位······”我努力让纽斯裴珀理解我正在介绍的使这部固定电话，“这位是里斯里·里奇特博士，也是我们的一员。”

“很高兴见到各位。”

纽斯裴珀出乎意料地只是微微笑了笑，但我明显感受到她的内心格外急切。“如果可以的话还请各位尽快开始调查，我们认为这里面的情况已经刻不容缓了。”

紧接着，她就做了一个“请”的手势，示意我们进入图书馆。

“当然可以，不过在此之前我有一个小问题。”

我正要抬脚，玛琳却抢到了我的前面，我知道她要问什么，因为这也是我很好奇的问题。“那个，纽斯裴珀女士，为什么您看见里奇特博士的时候一点都不好奇呢？”

她眼睛眨巴着，我也看向了纽斯裴珀。

“这个嘛······”这位漂亮的女士苦笑着，“因为在我们这里，有一个‘恶魔’的灵魂就寄宿在那台电脑里，这位······里奇特博士，应该也是以这部电话为身体行动的吧？说实话，我们已经见怪不怪了，或者说······”她突然朝我们——尤其是里奇特又鞠了一躬，“或者说，我们甚至更相信这样的你们可以更好地处理我们这里的事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