直到我们乘车离开喀罗诺夫牧场，我这才缓缓从模糊的意识中完全清醒过来——我不记得自己是什么时候再一次陷入沉睡的，印象里，我应该是在和今井、玛琳一起去找罗德温的时候失去意识的，也许是因为和“那东西”作战消耗了太多的体力和精力，以至于我已经连坐起身来的力气都没有了——不过，一睁开眼睛就看见玛琳那张欣喜的面庞，我突然感觉身体不再那么沉重了，似乎空气也变得明快了起来。

“今井医生，斯宾塞教授他醒了！”

玛琳高兴坏了，差一点就要哭出来——她的眼眶都是红红的，眼角到脸颊都能看到浅浅的泪痕，嘴唇也微微有些干裂，一看就是在冰天雪地里张着嘴大哭了一场，原本红润饱满的脸蛋也变得苍白，整个人还在轻轻喘着气，我不难想象她和今井两个女人把连人带装备的我搀扶到车上的样子。

“抱歉······”我说道。我的喉咙艰难地发出嘶哑的声音，最终只能微微叹了一口气。“今井，罗斯莱斯，让你们担心了······谢谢你们把我扶上车。”

我不知道现在是应该先表达感谢还是应该表露歉意，或者是说些其他什么话——也许感情连带着我的情商全被带走了，难怪有时候我能够听见玛琳抱怨我总是不解风情。

“是吗？我们是不是很可靠？”

玛琳得意地望着我，她的眼角弯成了一个月牙，正如今井所说，这个笑容总是给人一种治愈的感觉。我强撑着身子坐起来，玛琳也顺手递过来一瓶水，“不过，把你‘扶’上车的并不是我们哦。”

她一边用故作天真的眼神看着我，一边又似乎有些玩味地说道。我从她的神情中看到了一丝狡黠的笑意，疑惑地看向今井。今井正坐在前面开车，后视镜里，我总觉得这个女人似乎也憋着笑意。

“所以，罗德温是怎么说的？”

我没有兴趣让两人的恶作剧继续下去，她们似乎都很喜欢戏弄像我这样没有感情的人，毕竟我不会生气！当然，这不代表我喜欢被她们欺负，现在的情况告诉我，果然看我醒来了，她们脑子里又有了新的坏点子。我轻抿了一口水，确定玛琳没有在里面加入蜥蜴的蜕皮粉末或者长颈鹿的指甲——她总是比看上去要顽皮。

“那个老猎人早就听见了动静，在我们跟那怪物战斗的时候就躲在旁边的雪堆里，他比表现出来的要胆小许多，我估计他原本的性格应该是电话里的样子。”

后视镜里，今井看了我一眼，正色说道，“他亲眼看见了被‘改造’成怪物模样的女人，又目睹了苏里波娃太太提着人头追着那女人出来，他早就吓破了胆。等到我们找到他的时候，他还缩在雪堆里瑟瑟发抖——明明是那么一个大大咧咧的老男人，却连直面鲜血的勇气都没有！我们安慰了他好一阵，告诉他凶手已经昏迷了，牧场的‘怪物’也被驱除了，他惨败的脸才恢复了血色，让后就又嘻嘻哈哈开始吹起牛来······好面子的男人是这样的。”

她明明是在调侃，神色却莫名有些悲哀。

“除了斯宾塞教授。”

玛琳一下子抱过来，这让还没有完全适应新空气的我一阵剧烈的咳嗽。“他从来都是有一说一，可是难得的好男人！”

说完还朝我咧嘴一笑。她似乎并没有注意到今井的情绪变化，我也没有问的打算——卡莲娜·今井，这个神秘的女人，是她把我从车祸的重创中救了过来，尽管她始终保持着神秘，我也不明白她救我们、做这份工作有什么目的，但是这都与我无关，或许是我不应该接触的过去——每个女人都有秘密，不是吗？

“之后我们找到了安东尼奥·柯林，这家伙果然是那个引咎辞职的探长的儿子。这些年他一直在私自调查那起十年前的案子。他用一些不光彩的手段把尘封的案件卷宗弄到手，花了整整七年时间找到了已经改头换面、更名改姓的姐弟两人，耗尽了家财雇人绑架了他们，接口出差把人带到了这个传闻中存在恶鬼的牧场，果然让他们遭到了应有的报应，只不过借的是当年的被害人之手。”

今井轻声说道。我看见她的脸一直阴沉着，仿佛心不在焉，刚才的话让她陷入了什么回忆。

“然后叶卡捷琳娜·苏里波娃就被安东尼奥给带走了，那个老太太到最后都没有醒过来，等我们回去看她的时候头发竟然都全白了，整个人已经苍老得不成样子了。”

玛琳也说道，不过我基本可以感觉到她嘴角憋不住的笑意。“之后就······斯宾塞教授·······你知道吗？你······你想知道你是怎么上车的吗？”

她话还没说完，前排的今井竟然也笑出了声。我疑惑地摇摇头，虽然我心里已经确定接下来说的话肯定不会有趣，不过还是照例——就当是给她们取乐算了。

“你是被罗德温那个大老粗‘扔’上来的。”

今井还是沉稳，她的声音没有丝毫变化。

“噗哈哈哈哈······我到现在都能笑个不停！”

玛琳就不一样了，她简直就是一个装满了笑声的蜂鸣器，我只觉得车里的空气都变得欢快了起来，“你知道吗？我和今井医生请求他背着你到车边，那个老猎人竟然因为在雪堆里待的时间太久，腿脚一直在发抖！要不是穿着厚厚的棉裤，我们真的、真的不会让他背你······哈哈哈······你知道吗？快到车子旁边的时候······他脚一滑，直接把你扔了出去······哈哈哈······你是从天窗里滑进来的，哈哈哈······”她笑得前仰后合，我也只能陪笑——果然，我一睁开眼就看见汽车的天窗外延有些许变形，原来我才是罪魁祸首！

“好了好了······”我捂住脸，深吸一口气，“所以······所以我还以为你是担心我大哭了一场才会这副脸色······那么，请问之后是发生了什么事情让你在如此欢乐的场面下哭出来呢？”

“咦，你观察还挺仔细。”

今井有些惊讶，她回过头，“罗斯莱斯小姐，果然，我就说他会是一个很有力的成员吧！”

她顿了顿，看着玛琳，“要不你自己说？”

她试探着问道。玛琳果然还是撅起了嘴，今井这才叹了一口气，继续说道，“她······也不能说不担心你吧，原本她的确是第一个冲进车里看你受没受伤，本来看见你安全之后她也松了一口气，不过她立刻注意到天花板凹陷了一块，天窗也变形了——斯宾塞教授，你知道的，这辆车是罗斯莱斯小姐的，她可是保持了这部分的记忆——她贷了三十年的款才买了这辆她从高中就憧憬的车，所以······”

“好，我明白了，你们不用再说了。”

我及时打住了今井的话头，我认为这绝对不是因为我的遭遇在玛琳心里远远比不上车子而痛心，一定是因为再说下去玛琳肯定又要伤心了。

“不过我已经答应帮她报销了。”

今井笑了，“所以你应该已经注意到了，她现在心情已经好多了。”

她把车停到红灯的路口，拿起一瓶水，“话说，斯宾塞教授，你对于你的第一次任务，还有什么疑问吗？”

她望着我，眼神里是一抹我说不出的感情。

“嗯······我想知道，那些怪物，到底是什么。”

我想了想，认真地回答道，“另外，今井······医生，我想知道，我们所追寻的‘那些东西’，真的是······真的是真实存在于这个世界上的吗？”

今井愣了一下，她的眼神有些躲闪。对于这个结果，我并不意外。这个世界上没有鬼，就算我在喀罗诺夫牧场和那样的怪物战斗过，我也不愿意相信那真的是鬼怪一类的东西——尽管它真实存在，尽管我真的释放出了那满是天眼的结界，我依旧不会相信那一定是属于“鬼怪”范畴的生物。我还有许多疑问，但是我却陷入了矛盾——我确确实实经历过这样一次奇遇，遇到了许许多多我不能解释的东西，但是无论是今井的解释还是我自己的思考都不能把我说服，何况今井似乎并不打算把一切说明白。

“这是我们的工作。”

今井小声说道。她总是在躲避这一类的问题，但是在拉人入伙的时候却总是热情似火。“抱歉，这是秘密。”

她笑道。这个笑容有些苦涩，我不确定她身上背负着什么，我只知道，我别无选择——我和玛琳一样，是由于今井赋予的力量才存活——我的血气就和玛琳的理智一样，被保留在一个配饰里，我的是一只领带夹，这是我无时无刻不能从身边拿去的，否则我就会回到车祸时被重创成脑死亡的状态。今井告诉我们，只有找到了“那东西”才能拿回我们失去的一切。正是因为尝试过摆脱，我才会更加无条件相信今井，她已经不是第一次救我了。“下一次工作，你应该可以独当一面了吧？”

她轻声问道，带着一丝丝期待。

我点点头，不再说话。无论是我，还是玛琳，我们缺失的灵魂都是在今井的守护下才趋近完整，但终究不是我们自己的。或许，这份工作，既是对今井的报答，也是对我们自己的救赎吧。我看向窗外，我们早已经离开了雪原覆盖的小镇，这里人来人往，仿佛回到了那个熟悉的世界。

今井轻轻抿了一口水，突然她一下子喷了出来——我本来还在沉思，这一瞬间实在是出乎我的意料。“我说啊，罗斯莱斯小姐······”她有些无奈地笑着，胸口剧烈起伏，果然还是强忍着不发作。

“啊，那是用来······捉弄斯宾塞教授的······”玛琳的声音越来越小，尴尬地陪着笑——这个女人，满脸通红，把头侧到一边，原来她还是知道不好意思的！“里面加了‘一点点’土拨鼠的牙粉······”

“叭——”后面的车已经按起了喇叭，绿灯已经亮了。“我想，报销的事情，我们还是需要再谈一谈了，罗斯莱斯小姐。”

今井黑着脸，不过还是强挤出一个笑脸。她一下子踩下油门，车如同离弦的箭一般飞驰而出，我能够感受到速度里暗含的情绪，我不由得堵住了耳朵——我知道，接下来的路，一定会很热闹——我已经看见玛琳的眼眶逐渐湿润了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