楼顶的女孩站得笔直,向着天空张开了双臂,像是天使张开了洁白的羽翼。
楼下的李不同猛然启动,向楼根处冲去。 “孟佳!”刘必一嘶声大喊,“别跳!听老师的话!”
……
孟佳,多好的女孩儿!高考前还请李不同、刘必一和西门笗笗吃过一次大餐。那是她奶奶的遗愿。 结账的时候,孟佳发现西门笗笗早已结清了餐费,喜悦的神情登时一扫而空。她面色苍白,呆立良久,忽然蹲下,将头埋进手臂。她的右手里,紧紧抓着一个蓝布手帕,里面包着薄薄的一沓钱。那是奶奶留给她的。 西门笗笗手足无措地望了李不同和刘必一一眼。是她自作主张先行结了账。 李不同蹲到孟佳身侧,拍了拍她的肩膀,想拿过女孩手中的蓝布手帕,却没拽动。孟佳攥得好紧! “这饭钱钱必须孟佳付!”李不同安抚道。“我还没喝够,你还得请我们吃烧烤。”
孟佳破涕为笑,站起身,仔细打开了蓝手帕,把餐费钱给还了西门笗笗。手帕里百元大钞薄薄一层,竟还有十元面额的纸币。李不同忽然想到:张欲出送来的十万元现金,摞起来该有多厚…… 孟佳纵身一跃,像一只扑火的蝴蝶。 李不同疯了似地奔跑,计算着孟佳的落点。他要接住她!一定要接住她!!!他忘了计算一个十八岁女生从八楼下落的冲击力…… 孟佳是两年前来学校补习的,是孟佳奶奶带着她来。西门笗笗把他们引进了李不同的办公室。刘必一正好也在。 李不同说过,他的办公室只接待重要家长,可绝没说只接待富贵人家。 “校长人多俊呐……”老人溢美之词不绝于口。沟壑纵横橘皮般的老脸上堆满了谄笑。佝偻的身躯不停地鞠着躬。 西门笗笗向李不同说明了带孟佳祖孙来见他的缘由:学校的收费制度是至少先交一个季度的学费,而要给孙女全科补习的老人却一下子拿不出那么多钱来。 “那学费就一个月一交吧。”
李不同做出了决定。
“校长,学费能打点儿折吗?”进屋来一直低头不语的孟佳怯怯开了口,“我不想来补课,可是奶奶会哭……”身材单薄的女孩双手不停搓弄着校服的衣襟,脸涨得通红。
“八五折!”李不同爽快答应,并轻描淡写附了一句,“好好学。”
祖孙二人千恩万谢地离开,西门笗笗也随之退去。出门前,西门笗笗看了李不同一眼。有惑有怨。李不同所做的一切全在她的权利范围,并且,她最低能把学费打到八折。她带祖孙二人前来,本是想请李不同免费的。 “你瞎呀?”
刘必一忽然对李不同发怒。
李不同被骂得一愣。 “你没看见老太太穿的衣裳都得有八年了?”刘必一怒道,“你没看见那孩子的校服都洗白了?”
“你不知道我刚还清债?!”
李不同回怼,“你确定他们比我吃的住的差?”
李不同租住在学校附近一个50几平米的小房子里,平时也没有大开销。 “眼见为实。”
李不同加了一句。
“行!那你等着。”刘必一怒气不息,“我这就去他们家看看去。”
二个多小时后,刘必一脸色铁青地回到了李不同的办公室。 老爷子气喘吁吁地坐下,嘴里不停叨念着:“经适房,家徒四壁!家徒四壁……” 老爷子真的开车送孟佳祖孙二人回了家,并了解到了实情:孟家的父亲早年病故,母亲把他抛给了孤身一人的奶奶改了嫁。老人没有退休金,祖孙二人主要靠着低保度日,孟奶奶每日都在街边卖鞋垫儿贴补家用…… “儿子你也不容易,”刘必一没了火气,只剩唏嘘,“孟佳的学费由我出。我这就给她们打电话。”
“您再打印一份通告贴外边墙上,”李不同道,“就写‘孟佳同学因家境困难,本校予以免除全部学费’这样就彰显了咱学校的仁义,对招生有利。”
“你有话直说!”
刘必一知道李不同话里有话。城市贫民的真实处境让老爷子的心情很糟。
“孟佳免学费的事,知道的人越少越好。”李不同叹气,“尤其不能让孟家知道。受苦的孩子自尊心更强,谁还不要个脸儿?”
刘必一叹了口气,默默点头。 “咱每个月都把钱送到孟老太太手里,”李不同道。“然后让孟佳来交学费,得给孩子开收据。”
以后的日子里,天羽学校多了一个来得最早,走得最晚的高一女生,她不辞辛劳地帮学校做着一些力所能及的事,没人能够阻止。但凡阻止,她就会蹲在地上,把头埋进手臂里,半天也不起来。 孟佳从空中坠落,像一只折了双翅的鸥鸟。 观望的人群中尖叫声四起。奔跑中的李不同张开了双臂,他要接住她!死也要接住她!!!…… 6月2日是孟佳的生日,也是一个礼拜天。这日,她穿着一双崭新的耐克运动鞋走进了李不同的办公室。她忍不住地笑,不停地低头看脚上的鞋。孟奶奶也在三个月前撒手人寰。是天羽学校帮助孟佳料理了老人的后事。 孟奶奶去世后,这是李不同第一次看孟佳笑。灿若花开。 “是你吧?是你吧?”
孟佳激动得语无伦次,“我生日,我的第一双耐克……我知道,我什么都知道!奶奶走前跟我说了……我暑期就去打工,我会报答你一辈子!”
“行。”
李不同笑道,“你报答我祖宗十八代。”
鞋子是李不同送孟佳的生日礼物。这双崭新的耐克鞋,6月1日的晚上10点多,就摆到了孟佳的书桌上。 李不同不知道的是:孟佳打开耐克鞋盒子的时候,手不停的在抖,虽然已经从商标上猜到了盒子里面是什么,但是当耐克鞋展示在孟佳眼前的时候,她还是忍不住发出了一声尖叫。孟佳把心心念念的鞋子紧搂在胸前。在同学的怂恿下,孟佳换上了新鞋。她走了几步,轻跳几下,小心翼翼地,眼睛就没离开过新鞋。班里好几个同学的眼圈儿都红了…… 来不及了!来不及了!!!李不同纵身跃起飞扑过去,他要接住孟佳。 只差一米,只差不到一米,李不同终究没有接住急速坠落的孟佳。“砰”的一声闷响,孟佳的身体像一只破麻袋,重重地砸在了水泥地面上…… 6月7日上午10点,正是高考的时间,孟佳却出现在了李不同的办公室。 李不同瞠目结舌地看向孟佳,女孩的双眼红肿,显然是刚哭过。 “堵车,我没进去考场。”
孟佳惨笑。
麻绳只挑细处断,厄运专找苦命人! 李不同懊悔不迭…… 每年高考的时候,距离考场较远的学生家长,都会在考场附近租一间宾馆客房给孩子休息、暂住。是为了避免赶考路上的突发事件。 这次高考,孟佳分配到的考场离家很远,李不同却忘记了给孟佳租一个考场附近的宾馆房间。 孟奶奶离世前一周,颤巍巍地走进了李不同的办公室。老人的身子愈发地佝偻,面色呈现出一种异样的灰白。她还是努力地笑着,一如既往地谄媚、卑微。她从怀里掏出一双绣着荷花的鞋垫,双手托着,递向李不同:“我自个儿绣的,别嫌弃呀。”李不同肃然起身,双手接过鞋垫,鞠躬道谢。44码的鞋垫上,花红叶绿,活灵活现的。针脚异常地细密。 “多好的大个子!心多善呐!”
孟奶奶的笑容变得慈祥,“要是在旧社会,我把佳佳送给你当,使唤丫头,我死了也心安呐。”
老人连妾这个字都没敢说。城市贫民,卑微如许。
事后李不同想起,孟奶奶最后一次来见自己,是来托孤的。却没说出一句拜托的话。 奶奶:对不起!不同有负所托…… 吃完了肯德基紧接着吃了必胜客,李不同都快撑死了。孟佳请客。她说她没吃过。 刘必一拍着胸脯答应,孟佳复读的事他全包了。他撑得直打嗝。 西门笗笗买了件印有小熊图案T恤送给了孟佳,她好像没吃饱。 “笗笗姐,”孟佳笑道,“以前你送我衣服,不都是撕了名牌,洗一遍再给我,说是你穿过的?”“再说了,”孟佳继续冲西门笗笗道,“给我的图案不应该是小鹿吗?”
西门笗笗半天才反应过来,扑过去咬孟佳。 路上的人见了,都以为他们四个是一家人。 “校长,你听说过绝对零度吗?”
孟佳没来由地问。
孟佳的身体以一种极其诡异的姿势呈现着,像一张被顽童暴力撕扯过的皮影。李不同跪在孟佳身前,他想抱起孟佳,却又不敢,因为他感觉,女孩的身体里像是已经没有了骨头…… 绝对零度:-273.15度。 传说那是寒水地狱的温度。 李不同忽然想起了…… 地狱的第十五层,那里该是极冷的!会冻化皮肤,冻干血肉,冻碎所有的骨骼…… 据说,自杀的人灵魂都会去那里,要苦熬300年才能转世轮回…… 孟佳,你觉得这里比那里更难熬吗?…… 孟佳走了。李不同已经三天没出办公室了,谁劝也不回应,也不开门。他没有参加孟佳的葬礼,却没有人会责怪他。 汪小鲁和张小米将耳朵贴在门上细听,房间里传出的是低沉的梵音…… “他叨咕啥呢?”张小米一脸迷茫。
“他在超度……”刘必一长长地叹息。 “有用吗?他又不是和尚。”张小米嘀咕。
“前世呢?”西门笗笗摸了摸张小米的头。
“我知道!”汪小鲁抖机灵,“前世他是那个,和他名字就差一个,字那个长亭外的和尚……”
汪小鲁乱七八糟的表述,竟让刘必一和西门笗笗有些神往…… 长亭外,古道边,芳草碧连天…… 人生难得是欢聚,唯有别离多。 走好!孟佳。 “兄弟,给哥开门。”门外传来了张欲出的声音,“再不开门我找人把门拆了!”
门被李不同打开,张欲出缓步而入,并将身后刘必一、汪小鲁为首的十多个人拒在了门外。 两个人像往常一样相对而坐,张欲出的脸上不见了标志性的笑容。他看着面前憔悴的李不同,感觉这小子身上竟似散发着莹润的微光。 “事儿呢,小米都跟我说了。”
张欲出沉声道,“你想给孟佳买墓地的事呢,我和刘老爷子一样,出十万。咱家小米出两万,汪小鲁出了一万,都是两个孩子自己攒的压岁钱。还有不少老师和学生在齐钱。”
“我辜负了一位老人的托孤之重。”
李不同喃喃低语,“孟佳一辈子也没住上个像样的房子……”
门外一阵嘈杂声传进屋内,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 门被猛地推开,四十多岁一个精瘦的女人闯了进来。两名随行的中年男人被西门笗笗挡在了门外。任谁都看得出,来者不善。 “敢进门,削你啊!”汪小鲁杀气外露。
“你俩进屋试试!”六七个高三男生你一言我一语地谩骂。
两名随行者慑于一帮半大小子的威势,止步门前。 西门笗笗缓缓关上了房门。 李不同发现,进屋的精瘦女人,眉眼间和孟佳有七分相似,明白了来者是孟佳的亲妈。 “李校长好大的威风。”穿着一身GIORGIO ARMANI的套装的女人自顾自坐到了空着的椅子上,看都没看张欲出一眼。
“我是孟佳的妈。”女人自我介绍。
李不同点点头并未起身,他从心底里厌恶眼前的这个女人。因为他听孟佳提起过,她妈偶尔会打给她一点钱,孟佳从不接受。六七年了,她妈从来没看过她。 “说吧,孟佳到底为啥自杀?”精瘦女人逼视着李不同,目光阴翳。
李不同被问愣了,一时无从作答。 “问你话呢!”精瘦女人拍着桌子厉声叱问,“你和佳佳到底什么关系?”
李不同忽然明白了女人的问题所指,气得半天说不出话来。 “你为啥不要命地想救她?!”
精瘦女人目光鄙夷,“为啥……”
“你还活着为啥还不管她?”李不同打断女人慢反唇相讥,他努力压住了怒气。
“谁说我不管佳佳?!你哪只眼睛看见我不管佳佳?!”女人声嘶力竭。难得,她的眼圈竟然红了。百分百是因为愧疚,
“前年过年你给孟佳打了一千,去年过年你给了五百。”李不同讥笑道,“咋还降级了?”
“我们家的事你倒是清楚啊!还真不是外人。”
女人心思缜密,不会放弃任何一个攻击李不同的机会。
“孟佳为啥从来不收你给的钱?”李不同问。
“我们娘俩的事,你管不着!”精瘦女人冷笑。
坐在一旁的张欲出笑意吟吟的一言不发。但他胸膛快速起伏明显加剧。 “您来是想要钱吧?”李不同竟然用了敬语,“说吧,要多少?”
“放屁!”
女人嘶吼,“我女儿的命不是钱能换来的!”
“我最后问一次,”李不同一字一顿,“你到底想要多少钱?”
“三百万!”
精瘦女人迅速作答,“一分钱都不能少,不成我就在你学校门口摆灵堂。”
张欲出被气乐了。 “跟你说明白了,我不差这几百万块钱。”
女人说着忽然变得自傲,“我是用这种方式给我女儿讨个公道!我是云山市裕龙地产总经理。”
张欲出笑容收敛,目瞪口呆。 云山市是距三海市一百多公里的三线城市,裕龙地产的规模之大,别人或许不清楚,张欲出哪能不知?! “原来是个女强人。”
李不同摇头道,“难怪不会哭只会闹。”
“少废话!”
女人拍桌子,“拿钱!”
“您要的太多了,划个价儿吧……”李不同恳求。 “哎呀,太磨叽了!”
张欲出倒是先急了,冲李不同道,“你快点儿吧。还有我的事儿呢。”
“听大哥的。”
李不同对张欲出说完,转向精瘦女人道,“滚!”
“行!”
精瘦女人挑起大拇哥,“不给钱是吧?我这就去你学校门口摆灵堂。”
“行吧。”
李不同回应,“我正好给孟佳上炷香。”
“你还要脸不?”
精瘦女人指着李不同的鼻子声色俱厉,“玩儿完我家黄花大闺女,就这么算了?”
李不同和张欲出同时变了脸。 “说这种话可得讲证据!”
张欲出冷冷地说。
“孟佳受了那么多苦。”李不同缓缓道,“你说这种话,丧良心!”
“你为啥给佳佳买墓地?”
女人的声音阴恻恻地,“还不是心里头有鬼?”
李不同忽然觉得,孟佳决然地离去也没错。她的世界,真脏! “话可不能这么说,”张欲出皱眉道,“给孟佳卖墓地也有我的份儿。”
精瘦女人愣了片刻,随即一脸哀伤地低语,“★★,竟然是★★!我可怜的孩子……” 张欲出的眼中闪过了一丝杀意。是杀意!不是怒意。 李不同沉默片刻,缓缓起身,慢慢绕过办公桌,走到女人身侧。 “怎么?你还敢打女人?”
精瘦女人嗤笑不屑。
李不同二话不说,伸出左手,一把拎住女人的脖领把她提了起来。 女人厉声尖叫,挥舞手臂想要抓李不同的脸,无奈臂长不够,只能给李不同的手臂留下了数道深深的爪痕。 李不同抡圆了右臂,左右开弓给了精瘦女人四个大嘴巴。节奏明晰,清脆有力! “今儿我可没白来!”张欲出鼓掌,笑逐颜开。
从脑震荡中缓醒过来的女人歪坐于地,惊魂未定,声嘶力竭地打电话报警。 李不同回到了座位上,慢悠悠地用纸巾擦手。 张欲出也拿出手机,拨通了一个电话,他开了免提: “裕龙地产的总经理换人了?”张欲出问。
“大哥你喝多了吧?”对方回答。
“我问你话呢!”张欲出语音冰冷。低沉有力。
“哥你啥意思?我都懵了。咋?你不想让我当总经理了?”对方怂了。
“有个自称裕龙地产总经理的女的来咱家学校这儿闹事儿,我还以为你变性了呢。”张欲出还挺诙谐。
“天羽学校?哪个SB娘们儿敢冒我的名儿?我草她八辈儿祖宗!”对方急了。
“喂,”张欲出问坐在地上的女人,“你叫啥?”女人已经发觉势头不对,呆坐地上不敢吭气。 “哥你把电话给她!”
对方叫道。
张欲出伸直手臂,把电话冲向了地上的女人。 “你是谁?说话!”对方咆哮。
“张总,”精瘦女人见实在躲不过去,喏喏开口,“我是唐青,您不是说要提拔我当副总吗?我可没说我是总经理!您别听外人挑拨……” “■★○▲”对方破口大骂,“那是我亲哥!是裕龙地产的祖宗!你脑袋让屎踢了吧?!☆★●!☆★●!!■★○▲!!!△★◆!!!!……”脏话不绝于耳。 张欲出都听不下去了。 “行了行了!”张欲出收回电话申斥,“这么多年了还没个人样儿。”
挂了电话,张欲出看着呆若木鸡欲哭无泪的唐青,温柔地笑:“你就别回裕龙了,我家老三那个德行你应该知道。你也别留三海,我看着心堵。你走吧,注意安全……” 呆若木鸡的,还有一个李不同。 孟佳,莫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