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少年听雨歌楼上,红烛昏罗帐。
壮年听雨客舟中,江阔云低,断雁叫西风。 而今听雨僧庐下,鬓已星星也。 悲欢离合总关情。一任阶前,点滴到天明。”6月27,雨,中考进行时。 李不同站在办公室的窗前,低诵着这首“虞美人”,神情萧索。 屁股上挨了一脚,李不同气得半死。不用回头他也知道,踢他的定是刘必一。 “装啥装?”
刘必一愤慨道,“老气横秋,傻了吧唧!”
“吃个包子吧?心情会好些。”
西门笗笗手里真的捧着个包子,门牙上还沾着根韭菜。
“张欲出昨天通知的咱们,今晚他请客,”刘必一对李不同道,“你别给忘了。”“哦。”
李不同无精打采点头作答。他本懒于应酬,可是张欲出发出的邀请,他还是不能拒绝的。这位深不可测的人物可帮过他的大忙。
“你也换身像样得衣服。”刘必一看着穿了身蓝色连体服的李不同道,“整天穿得跟修空调的似的。”
李不同两眼看天,刘必一气得冒烟。 “我觉得这样挺好的呀。”
西门笗笗接道,“底子好,穿啥都好看。”
“还有你!”
刘必一呵斥西门笗笗道,“穿得像个毛绒玩具!”
西门笗笗吓了一跳,包子掉到了地上。 占地3000多平方米的南北楼一共六层,主打鲁菜和淮扬菜。一楼是宽敞豪华大厅和散座,二楼到五楼是装修精致的雅间,六楼是厨房和为数不多的几间奢华包房。普通人知道的都很少。 李不同一行三人走进了六楼一间名为“龙宫”的房间,都不由得为之一惊。与其说他们是走进了一间水族馆,不如说他们走进了一个巨大的鱼缸。 房间四壁除门外,都是由直达屋顶的大玻璃组成的鱼缸,孔雀鱼、黄金狐、日本黑谍、朱顶紫罗袍等各色珍稀鱼类七彩斑斓。或群或单,或疾或徐地穿梭游弋着。玻璃地砖下水波荡漾,锦鲤徘徊。房间的楼顶开了全景天窗,雨停云散了,碧空如洗,云如烟。 屋子中间摆放着一张硕大的餐台和十二把餐椅,是高级厚实的亚力克材质,水晶般莹润透明。 恭候多时的张欲出起身相迎。他的身旁还站着位大头小眼的老者,穿着白衬衫黑西裤,腰带系到了肚脐眼儿上方。刘必一和李不同见到此人,不由得同时变了脸色。 老者名叫楚鹏,曾是三海市教育局的副局长。楚鹏三年前退休,在离天羽学校不到两公里远的地方办了一家叫“腾飞培训”的补习学校,两家学校明争暗斗,摩擦不断。终于在去年年底,天羽学校完全压制了腾飞培训,使得腾飞培训九间教室的平均利用率还不到一半。 刘必一冷冷地注视了楚鹏片刻,转身欲走。却被李不同一把拉住,低声道:“张总请客,您什么意思?”
李不同换上一副笑脸,冲着楚鹏微躬施礼:“楚局长好!”
他极尽谦卑。
“有啥事儿坐下来说。”张欲出笑着出来打圆场。
按照餐桌礼仪,张欲出在主人位就座。刘必一、李不同、西门笗笗依次坐在了张欲出的右侧,楚鹏坐到了张欲出的左手边。 “大哥,嫂子呢?”李不同问张欲出。
前些日子张小米妈妈亲自到天羽学校拜会了李不同。并给他带去了两瓶18年的迈凯伦威士忌。李不同对那个精明干练、热情豪爽的女强人印象极好。 “你嫂子去日本了。”张欲出笑答,“她说给你带十四代和山崎十八年回来。”
“小米呢?”
李不同又问。
“跟老陆到海边儿学英语去了。”张欲出道,“这个老陆,怎么叫都不来。老方我是不敢叫,弄不好又挨一顿训。”
说完他呵呵地笑了起来。
刘必一一直面沉似水,一言不发,两只眼睛刀子般死盯着楚鹏。楚鹏瞪不过他,目光游移。 “行啦,老爷子。”张欲出劝刘必一道,“都是老同事有啥解不开的疙瘩?我家小米从小学到初中选校选班都是楚局长帮的忙……”
“孩子上高中的事我办!”刘必一撇嘴道,“我不收你一分钱!”
楚鹏老脸一红,没敢吭气。 “小米应该能自己考上一中。”
李不同淡淡道。
“我也能给孩子找最好的家教老师!”楚鹏声音沙哑,是个烟嗓,“三海市还没有我找不来的老师。”
“我!”
刘必一怒怼,“你找我讲课试试?还有齐飞宇、方丽然、李玉、古硕庭……”老爷子一口气抱了十几个名师的名号,“我现在就能让他们到这儿来给我敬酒!你试试?!”
楚鹏气得直翻白眼。 “哎,兄弟,”张欲出打岔,冲李不同道,“这老陆可不比老方差啊!你知道,前两天摸底考,小米得了92……暑假你该给咱家小米上数学老师了吧?”
“八中的刘青和九中的鲁静我都能找来!”
楚鹏报出了两个老师的名字。
张欲出没吭气,眼巴巴的看着李不同等答案。 “小米的班主任孙玉刚是教数学的……”李不同道。 “我就知道你会找他!”张欲出颇为自得地拍了下桌子。
“孙玉刚讲课还行。”李不同点头,“他那是家传,他爸孙诚忠在咱市教育局数学教研室,老头刚退不到一年,他答应我给小米补数学。”
张欲出笑逐颜开。李不同的排兵布阵总会出他的意外。 楚鹏哑口无言。孙诚忠可是教育局出了名的“倔驴”,他在位的时候都摆弄不动。 “那个死老头讹了我两顿饭。”
李不同忽然笑了,“我当着我干爹的面叫他大哥,他还挺乐。”
刘必一难得的露出了笑容。 陆续开始上菜,鲁菜的葱烧海参、芙蓉鸡片、油爆双脆已然在桌,淮扬菜的白袍虾仁、软兜长鱼、平桥豆腐也都端了上来。 西门笗笗乐得像个包子。 酒过三巡,李不同有些微醺,他不太适应五粮液的绵香,怀念着自己常喝的二锅头。 “今儿请你们三位来,主要是为了感谢天羽学校对咱家小米的照顾。”
张欲出摆弄着酒杯道,“前两天孙局长找我,说他办的补课班和咱天羽学校有些冲突,让我说和说和,我就顺便把他喊来了。”
“他办他的学,我教我的课。哪儿来的冲突?”
刘必一冷笑。
“你们干的事儿自己心里头清楚!”楚鹏恨声道。
“楚局长的儿子炒股赔了钱。”张欲出打圆场道,“还欠了不少外债……”
“报应!报应!”刘必一纵声大笑,根本没把楚鹏这位原领导当一回事儿。
楚鹏拍案而起。张欲出也微微蹙眉。 “老刘。”楚鹏忽然泄了气,坐回椅子上低声下气道,“杀人不过头点地,怎么说咱俩也算同事一场……”儿子已经掏空了他的积蓄,巨额外债的压力下,他不得不低头。
“同事?”刘必一语音冰冷,“天宇还是你同学呢!你敢说天宇两口子的死和你没关系?”
张欲出的脸色变得愈发难看,有些事,楚鹏并未事先向他言明。他知道:这碗水,他端不平了…… 从前有家补课班。没有名字,没有执照。只有六间教室却时常人满为患。那是由三海一中的文理双壁:李天宇和刘必一两个人私下开设的。 一线教师补课收费向来是违规的,那日终于东窗事发,市教育局纠风办当场抓获了正在上课的李天宇和刘必一。最终是李天宇一人扛下了所有,他自认是组织者,并且一口咬定,刘必一是来帮忙的,没拿过一分钱讲课费。 处罚的结果是:刘必一两年不得评优,李天宇调离三海一中,去龙马县高中任教…… 李天宇第一次去县区高中报到,爱妻不放心一同前往。结果,途中发生了惨烈的车祸…… 当时“抓捕”李天宇和刘必一的一行人中,领队的,就是楚鹏。 李天宇,是李不同的亲生父亲。 听完刘必一的讲述,张欲面色阴沉。他已然知晓:他这和事佬,坐蜡了…… 李不同并未阻止刘必一往事重提。他清楚,必须让张欲出知道天羽学校和楚鹏争斗的本末缘由!很有必要占领道德的制高点!他不想天羽学校失去张欲出这个强劲的外援。 “不是楚副局长带队查我们,天宇能调离一中?”
刘必一不依不饶,“天宇不调离一中,能出那场车祸?”
“你们不违规补课能出后面的事儿?”
楚鹏反驳,“查你们是我的工作!我也是上支下派!”
“你当时也组织老师补课,你怎么不查自己?”
刘必一更怒,“查我们,你不会事先给我们打个电话?”
“我不能违反原则!”
楚鹏义正辞严。
“放屁!”刘必一破口大骂,“事后我和天宇送了你两万块钱!拿了钱不办事!还钱!!!”
“行了,干爹!”
李不同阻断了刘必一的失态,“楚局长也有他的难处……”他冲着楚鹏温和地笑。“您别见怪,我们家老爷子喝多了。”
“还是大侄子明事理,”楚鹏赞许地看着李不同道,“小时候我还抱过你呢。孩子,你爸妈出事真和我没关系!”
“和我有关系……”李不同干了摇头道,“我十六岁爸妈就送我到加拿大念高中,当时我年轻,不懂事,每年都得花家里几十万。我爸妈出事时候开的破车都十多年了,也舍不得换辆新的……” 张欲出起身,绕过刘必一,给李不同倒了杯五粮液,用力拍了拍李不同的肩头。 “当时天宇两口子出事,不同坐飞机从加拿大赶了回来。”
刘必一叹息道,“到家的时候,他妈已经就不在了。可他爸熬了一年多才走……437天,一个二十岁的孩子,没日没夜地守着一个只有眼珠能动的人……”
张欲出看了一眼穿着粗陋连体服的李不同,想起了那个黑色屋子里,白色桌子上的四瓶腐乳…… 夜幕降临,星河璀璨,风月无边。 餐桌的中间部分像导弹发射井般开启,里面缓缓升起了一颗硕大的龙珠。那是一只直径一米多的球形圆灯,泛着莹润饱满的光。 “老爷子,”张欲出对刘必一道,“你说咱家这道葱烧做的怎么样?”刘必一闻言愣住,半天才弄明白:葱烧海参的盘子里只剩了葱。 西门笗笗正把最后一根海参夹给李不同。李不同面前的布碟里,海参堆成了小山。 “这是辽参,很补的。他太瘦,养肥点儿好招生。多勾人儿呀……”西门笗笗的笑容真的喜人。 张欲出哈哈大笑。刘必一也嘴角上扬。 “咱家总管还是个吃货。”
张欲出调侃道。“来,评价一下这道菜。”
他说着指了指刚上桌的九转大肠。他是在调节气氛。
“是鲁菜的九转大肠。”西门笗笗说着夹了一块,塞到嘴里猛嚼。
“这道菜出自以前山东济南的九华楼,”不甘寂寞的楚鹏评价道,“本来是叫红烧大肠,因为九华楼的杜老板喜欢九这个字,就改名九转大肠。”“还是当官的见多吃广啊。”
刘必一讥讽。
“兄弟你知不知道这道菜?”张欲出打岔,冲李不同道。
“这就是红烧大肠,本来没什么特别的……”李不同作答,张欲出略显失望。 “可是大哥这南北楼的九转大肠,做法可不多见。”李不同恭维道。张欲出的眼睛一亮。
“跟一般九转大肠的做法不同的,”李不同继续评价,“这是把章丘的大葱外边套了两层大肠,腌制后红烧。咱三海市很难找出第二家。”张欲出愣住了。又想起了李不同桌上的那四瓶腐乳。 正如李不同所言,南北楼采用的这种九转大肠烧制方法,不说失传也算罕见。普通人听都没听说过。 “楚局长,我敬您杯酒。”
李不同端杯冲向楚鹏道,“我还是和小时候一样,叫您楚叔叔吧。”
“哎哟,哎哟……”楚鹏忙不迭起身,双手端杯,竟一时有些乱了方寸。 刘必一想要发作,却被张欲出的眼神制止了。 “楚叔叔,”干完一杯酒的李不同坐回座位上道,“张总出面说和,那咱以后就好好处。咱两家争斗只不过是为了生源。其实我爸被调到外县的事儿,要是没有楚叔叔帮忙,他都可能被开除公职。”
“就是这么回事儿啊!”
楚鹏拍着桌子挑起大拇指,“好孩子!有胸怀!”
张欲出向李不同投出了极其欣赏的目光。 刘必一坐在那里一言不发,肺都快气炸了。 “说实话,我们学校规模大。”
李不同继续道,“咱们再斗下去,天羽学校的损失更大。咱以后就别互相拆台了。大伙都多赚点钱是真的。”
“说得好!我也是这意思!”
楚鹏向李不同端杯敬酒。
螃蟹上了桌,是六七两重的河蟹。红彤彤的蟹盖让人食指大动。 “这是我让人从扬州空运过来的,下午才到。”张欲出指着螃蟹介绍。
“六月黄。”李不同叫出了河蟹的具体称谓,“现在吃,有点早。可咱南北楼能弄来这么大的,实在难得!”
看着李不同用“蟹八件”熟练地拆蟹,张欲出断定李不同至少是个地地道道的吃货。 他不自觉地又想起了:黑屋子,白桌子,桌上摆着四瓶腐乳…… 城市的夜,灯火阑珊,很容易让人忽视了清冷的月色。但你如果仰起头,透过喧嚣与繁华,便可寻见月的孤单。亿万年前,她就在那里了。 李不同和西门笗笗并肩走在城市的街头,路人稀少。 晚宴结束后,他们说要步行回家,没人阻拦。 李不同的手里拎着喝剩的半瓶酒,西门笗笗的左手掐着一只螃蟹。 “别喝了啊。”
西门笗笗劝道,“吃个螃蟹压压酒。”
刚才在饭桌上,李不同喝了有七八两五粮液,醉态已现。现在还不停地往嘴里灌酒,脚步都有些踉跄。 “笗笗你咋不爱叫我校长?”
李不同发问。
“我比你大,你咋不叫我姐姐?”西门笗笗反问。她的嘴又抿成了一字,眼睛变成了月牙。
“笗笗我跟你说个事儿……”李不同的手抚上了西门笗笗的大碗头。醉态中,是难掩的爱怜。 昏暗中,漂浮起女孩已久的期待…… “我爸没我妈的福分,他在床上躺了一年多才走……”李不同的神情淡漠,语音平缓: “头一个月,我整个人都是木的,还盼着他能好起来…… 第二个月,我知道他连说句话的可能都没有了,我整天哭得像个SB…… 第三个月,我跑了,突然就从他身边跑了,跑到火车站,想着去哪儿都行,只是要离开。排队买票的时候,我又跑了回去…… 第四个月,我买了根儿绳子,想把他绑到背上一起跳楼,可是没那个胆儿…… 第五个月,钱没了。我四处借债,舍不得给他拔管儿。干爹把他的棺材本儿都给了我…… 半年以后,我认命了,天天给他念书,也不知道他听不听得见。从文学读到哲学,从哲学读到佛经。其实,我也是读给自己听……” …… “笗笗你可别真看上我啊!”李不同呵呵傻笑,又灌了一大口酒道,“我的这里,这里,”他指了指自己的头,又指了指自己的心,“都坏掉了……”
“就是传说中的缺根弦儿?还有缺心眼儿?”西门笗笗一拳击中李不同的屁股,“老气横秋,傻了吧唧。”
一辆越野摩托呼啸而过,劲风扫得落叶狂舞。吓了李不同一跳。 “该死的老陆!”
李不同指着远去的机车大骂。
“不是陆凡。”西门笗笗叹气,“不是杜卡迪。”
“笗笗你知不知道,楚鹏他们学校负责招生的那个人是谁?”
喝多了的李不同思维奔逸。
“那人叫方细柳。”西门笗笗秒答,“名字好,能力也强。”
“让他给你做副手怎么样?”
李不同笑着问。
“你要能把他挖来,我当他副手都愿意。”西门笗笗认真道。
李不同想了想,掏出手机拨通了一个电话,打开了免提,开口竟是一串流利的英文:“Is there no help for the widow's son?(寡妇的儿子没人管吗?)” “The master mason degree!(石匠梅森表示不同意!)”电话里传出了一个清朗的男声,“哥,我一个人在家。”“细柳,”李不同笑道,“笗笗说要给你当副手!”
西门笗笗惊呆了。 和李不同通话的是方细柳无疑!他们竟拿共济会的暗语作暗号,确定说话是否方便。 “笗姐这么高抬我?”
方细柳朗声道,“她那记性,谁比得了?”
“细柳你去楚鹏那边儿几年了?”
李不同问。
“两年零七个月。”方细柳答。
“现在能带多少人过来?”李不同又问。
“学生的话,到不了一百,”方细柳作答,“老师能有六七个。”“呦吼!”
李不同轻呼一声,
“细柳,该回家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