冬狗子的到来,给赖传久增加了信心。见冬狗子没有责怪自己的意思,更是连声感叹,天助我也!
汽车在大路上飞快地驶去。刘萍不停地打量冬狗子,心想,这就是那个名声远扬的冬狗子吗?她早就听爹说过,六品叶沟有一个能识别长白山所有药材的冬狗子,爹动了很多心思,想把他请到药店当顾问。派了三回人去请冬狗子,价码一次比一次高,结果都是一样,他不肯下山。后来刘老静花高价从奉天雇了两个妓女,进山引诱冬狗子。刘老静认为,这是稳操胜券的一招儿。他相信,这个多少年见不到女人的男人,一定会在女人面前败下阵来。不料冬狗子真的练就了金刚不坏之身,妓女使尽浑身解数,也不能让冬狗子动心,却被冬狗子赶了出来,差点冻死在山里。这样一个几乎是铁石心肠的男人,难道就凭琉璃琐的几句话,就肯出山了吗?她很想问问琉璃琐,怎么说动冬狗子的,可是一见琉璃琐绷得很紧的脸,连看也不看她一眼,没有张口。 在奉天郊外,他们追上了那辆卡车。被扣的车辆有五六辆,借口是车主没有可靠的证明。赖传久上前和一位军官接洽,军官告诉他,“6402”号卡车已派人去奉天找保人,只有一个司机押车,估计很快就能回来。储团长有命令,到那时无条件放行。 赖传久和众人商量一下,决定先看看车内有没有灵茸,提防荒木再玩什么花样。卡车用篷布蒙着,趁着军官缠住司机的时候,赖传久爬到车上。车里堆满了麻袋,他打开一只看了看,果然是架鹿茸。他一眼就认出,那不是灵茸。又打开一只,也是鹿茸,但同样不是他要找的。赖传久的心跳了起来,难道又中了荒木的诡计不成?他几乎翻遍了所有的麻袋,也没找到灵茸。他沮丧地回到车上,把卡车上的发现说了一遍。 大家都愣住了。 琉璃琐狠狠地盯了刘萍一眼:“不怕没好事,就怕没好人!什么事儿一和荒木有联系,肯定搞砸!”刘萍眨眨眼,没有接琉璃琐的话碴。她也在想,是不是真的出了毛病。如果又上当了,她还能证明自己的清白吗? 冬狗子突然说话了:“赖先生,你看清了,都是鹿茸?”
赖传久点点头:“没错。车上没有别的东西。”
冬狗子说:“我去看看。”
赖传久狐疑地跟着冬狗子来到卡车前。冬狗子并不急于上车,却在车外面绕来绕去,像狗一样伸出鼻子,在篷布上嗅来嗅去,围着汽车转了两圈。赖传久很着急,不明白他为什么不上车去看。老头儿在驾驶室后面的角上停下了,用力嗅了嗅,对赖传久招招手。赖传久狐疑地走过去,老头儿用大烟袋点了点车厢:“赖先生,你上车,把这只靠角上的麻袋拉出来。”
赖传久迟疑了一下,不解地看着老头儿。 “快上车呀,看我干什么?”
赖传久不情愿地爬上车,找到那只麻袋,拉下车。冬狗子挥挥烟袋:“走。”
赖传久背着麻袋回到车上。
冬狗子说:“打开。”赖传久打开麻袋,琉璃琐也凑过来,睁大眼睛看着。两人几乎是同时惊呼:“灵茸!”
不错,那就是他们朝思暮想的灵茸!它静静地躺在麻袋里,和躺在木箱里没有两样。 冬狗子低声地:“还不快走!”
赖传久拍拍司机的肩,小汽车掉头而去。 荒木得知灵茸被盗已经是第二天了。 那时,他身穿和服,喝了一杯清酒,正在跳他们家乡的舞蹈“卡波莱”。这种表现日常生活的舞蹈动作简单,极其夸张,与其说是舞蹈,不如说是荒木的健身运动。荒木还在桌子上摆了一个胖胖的吉祥娃娃,仿佛是与之共舞。那尊吉祥娃娃有三百年的历史了,很像中国的大肚如来佛。荒木坚信,灵茸终于落入手中,完全是吉祥娃娃带来的福气。费尽心机得到的灵茸,只能说是有一只鹿角握在了手中,另一只命运如何,不把它安全地运回国内,还真不好说。为了这件事,荒木真是下了不少功夫。他知道,想得到灵茸的,除了官、商、民、匪外,还有外国势力和其他潜在威胁。一个一个地对付这些人,荒木不怕。他怕的是这些人联合起来对付他,三拳难敌四手。有人建议他借助日本关东军的力量,荒木哈哈大笑。他认为,那简直是把满州特产株式会社的脸拿给关东军去打。运送一架鹿茸,竟要动用关东军,不是叫人笑掉大牙吗?再说,荒木从心里看不起那些恃强逞能的军人。除了惹事生非,耗费国力,他们还能干什么?大日本帝国在满州的利益,不必动用武力,也不必采用占领的形式,只要多办像满州特产株式会社这样的商业机构,就可以达到目的。株式会社就是一架架抽血机,没日没夜地运转着,源源不断地将满州的鲜血吸回日本国内。 “八格牙路!”
荒木大骂一声。他以为自己谋划的运输过程天衣无缝,中国孙子兵法中的三十六集,他就使用了暗渡陈仓、声东击西、李代桃僵等等,足可掩人耳目。这样精心的安排照样没能逃脱被劫的命运,徒唤奈何!荒木的足智多谋即使在整个会社也是赫赫有名呀!……不,不是自己的安排有疏漏,肯定是得罪了长白山的山神。在这方面,中国人也许是有道理的。灵茸是长白山特产,想把它弄走,事先为什么不祭拜山神?入乡随俗,这样重要的仪式,怎么能轻易放过呢?荒木急急忙忙地来到院子里,对着远处依稀可见的长白山白雪皑皑的主峰虔诚地叩头,口中念念有词。差不多过了半个小时,他才回到屋子里。
他没想到,刘老静竟会来找他,对他偷运灵茸出国的做法十分不满,说他有违经商道德,有欺诈之嫌。 荒木彬彬有礼地向他道歉,解释说,这完全是一个误会。他太喜欢灵茸了,没有要把它运回国的意思,只是想把它送到一个更为安全的地方。好在灵茸并没有离开关东。 对这番狡辩刘老静说不出什么。没抓住他的任何把柄,有这种态度已经是不错了。说不定还有求于人呢。果然,荒木说道,听说灵茸是在一个冬狗子的帮助之下盗走的。这个冬狗子有一项特别的功夫,能从成堆的鹿茸当中准确地找出灵茸,说明他的鼻子比狗鼻子还要灵敏。 鹿趟子的炸茸技师都有这一绝技,只要用鼻子一闻,就能区分出鹿茸质量的高低。冬狗子也有这项功夫,难道他也会炸制鹿茸吗?不过,做为长白山辨识药材的能手,能辨识鹿茸也不足为怪。 刘老静走后,荒木把事情的前前后后梳理一遍,疑点逐渐集中到一个人身上。他叫来两个人仔细询问后,更加坚定了这种想法:内部有人泄密。当然,暗渡陈仓是必须泄密的,不然,对方怎么能上当呢?得知火车上的皮箱被调包的时候,荒木得意之态溢于言表,这证明自己的诡计成功了。可是,用卡车运送灵茸的计划,只有少数几个人知道,这些人都是绝对可靠的。既使对方察觉中计,再采取补救措施也来不及。荒木又把火车上的两人个叫来询问,根据他们的描述,荒木判断出,男的是赖传久,女的是金娜。 金娜……荒木打了个冷战。那天灵茸到手之后自己去过翠花书院,就是金娜接待的。会不会是自己酒后失言,将运送灵茸的打算和盘托出?谁能想到,金娜也会和这些人搅在一起?她只不过是个下贱的妓女呀!真是智者千虑,必有一失……就算是这样,赖传久要做成这件事还离不开一个关键人物——刘萍。上一次琉璃琐和赖传久在众目睽睽之下,从鹿趟子成功出逃,若是没有刘萍的接应,他二人恐怕早就葬身黑瞎子沟了。幸亏自己从鹿趟子得到密报,在义和堂大药房四周布置了眼线,昼夜监视,才在城外将他们截获。刘萍在天津卫读书时,是个很爱出风头的姑娘。她好像不是在读书,而是来享乐的,花钱大手大脚,穿着时髦高雅,出没于很多社交场合,唱戏、跳舞,在灯红酒绿之中耗费青春。她很快就被荒木盯上了,列入了他的发展人员名单。当得知刘萍是满洲人以后,荒木更是加紧了和刘萍的接触。刘萍涉世不深,不久就成为荒木的俘虏。经过短期培训,她开始接受任务,周旋于上层人士之间,为荒木窃取了大量的情报,很快成为荒木手下得力干将。荒木调到满洲以后,也把刘萍带了过来。没想到,一向忠心耿耿的刘萍,在灵茸的事情上,一再出现差错。如果说前几次是无意的,那么后面的表现已经是明显的背叛,决不能容忍!只因为一个赖传久吗?好像是这样,但背后不会这么简单吧? 荒木派人把刘萍找来,表面上仍然十分客气。 “刘小姐,到手的灵茸再次失窃,想来你已经知道了吧?”“刚刚听说。”
刘萍不冷不热地说。
“这是我们组织的耻辱,每个人都要从中吸取教训。不知刘小姐有何想法?”“吸取教训是应该的。不过,荒木先生的整个计划我事先并不了解,所以很难评价。”
“很难评价?未必是这样吧?派人乘火车专程运送灵茸,难道你不知道吗?”
“这……”刘萍迟疑。 “可以肯定,是你把这个消息泄露出去,才有人上演了调包的一幕。当然,这个计划是一定要让对方知道的……” “就算是这样,我有什么过错吗?”
“你的过错在于,我并没有派你执行这个任务。”
荒木的目光隐藏在镜片后面,观察刘萍的反应。
“荒木先生,如果这也算过错的话……”刘萍欲言又止。 “嗯?”荒木声音里充满威严。
“如果这也算过错的话,我愿意接受处罚。”“处罚?这是最简单的事情。你不是没有见过被处罚的人,也知道组织的处罚手段……”荒木停了一下,似乎是给刘萍思考的时间,也趁机观察刘萍的反应。“刘萍小姐,你恐怕还没有意识到吧?你的行为是背叛行为,对你采取任何处罚手段都不为过。对于你的动机我不想过多的追究,根据你以往的表现,我还想给你一个立功的机会,将功抵过……” 刘萍不敢正视荒木的目光,轻轻地点点头。 “刘萍,你听着。我给你三天的时间,查明灵茸的下落。如果找不到,你的处境如何,就不用我说了吧?”
如同一个炸雷在头上爆响,刘萍不由自主地哆嗦一下。 “你不必紧张。就凭你和赖传久的关系,找到灵茸易如反掌。我说错了吗?”
刘萍强抑制住颤抖:“没,没有……只是,荒木先生认定是赖传久所为吗?”
“不是他还能是谁呢?在想得到灵茸的人里面,恐怕还没有人能比得上赖传久的智谋和胆识吧?”
“我,一定查明……”刘萍的声音没有一点信心。 荒木并不计较:“找不到灵茸也没关系,你可以把赖传久带到我的面前,其他的事由我来办。”
“不,不!我还是查明灵茸的下落吧!”
过去,荒木的一切行动都是针对灵茸的。现在,他意识到,不把人除掉,到手的灵茸也不得安宁,所以,要对人下手了。恶毒的荒木,竟然要刘萍把自己的恩人送到刽子手面前!刘萍也深知自己目前的处境,不论能不能找回灵茸,荒木都不会放过她的。
“这是为什么?”“荒木先生,特产株式会社是个商业机构,主要业务是做生意,为什么非要和一个中国人过不去?”
“你真想知道?我可以告诉你。特产株式会社表面上是个商业机构,而且生意做得很大,利润也颇为丰厚。但这不是它的主要任务。”
荒木顿了一下,平视的目光里突然流露出异样的神彩。“刘萍小姐,你听说过黑龙会吗?”
“黑龙会?”
刘萍打个哆嗦。这个臭名昭著的组织她多少知道一些。它以经商为掩护,暗地里干着对中国进行经济侵略的勾当。
“实不相瞒,我就是黑龙会的成员,还包括你。”荒木冷冷地说,字字句句都像的冰块砸在刘萍心上。 “不,我不是。我从来没有加入过黑龙会!”
刘萍从来没有想过,自己会和黑龙会有什么瓜葛。
荒木冷笑不已,这是让刘萍胆寒的笑声。 “荒木先生,我现在就走,离开株式会社……” “想走吗?怕是没那么容易!告诉你刘萍,你每月从株式会社领取的薪金里就包括黑龙会的津贴,总会的花名册上也有你的名字,是想走就能走的吗?若不按我的话去做,将按黑龙会的纪律严惩!”在荒木的威逼面前,刘萍一句话也说不出来。她恨自己,怎么早没认出荒木的真实面目?现在,一切都晚了,都晚了! 后来荒木又向她布置了一个任务。他说冬狗子身份很值得怀疑。他虽然没的卷入对灵茸的争夺,但每次争夺的背后都有他的影子。要刘萍尽快弄清他的真实目的。 回到家里,刘萍激愤地找出荒木送给她的日本和服,撕得粉碎,布片扔得满地,连饭都没吃就躺下了。刘老静有些担心,过来看她,也吃了闭门羹。 荒木相信,不管刘萍是否忠于他,他都有得到灵茸的机会。他最担心的是只有一个中国人想得到灵茸,要是有两个人打它的主意,它就不会消失,就会在中国人的争来抢去中浮出水面。荒木完全可以坐山观虎斗,以收渔人之利。 夜幕降临,荒木带着两个人,直奔“小奉天”的翠花书院。他脸色阴沉,进门后大步走向金娜的房间。老鸨子宋礼堂过来问话:“荒木先生,您要找哪位姑娘……”荒木一个耳光打在他的脸上。他手捂腮帮,眼睁睁地看着荒木走进金娜的房间。 金娜正陪一位客人说话,听见门响,并没有理会。这位客人就是伊万诺夫。 伊万诺夫将灵茸丢失以后,曾四处打探灵茸的下落。一个外国人,目标很大,中国话说的也不十分流利,十几天过去,连点儿须子都摸不着。无奈之下,他又去找监狱的监事,要求监事帮他抓住五花头,找回灵茸。不然就把钱退给他。五花头?监事哈哈大笑,说你不是吃错了药吧?这完全是无理要求,因为合同条款上要求五花头的他都已经做到,灵茸也交给了伊万诺夫,没有理由再找五花头的麻烦。再说,把人都放了,要在这莽莽苍苍的长白山里找到他,比大海捞针还难。伊万诺夫大叫道,我要到县府去告你,贪赃枉法,私放死刑犯!监事大笑,好啊,你告去吧!县公安局长姓赵,昨天我们还在一起喝酒呢!监事并不是胡说八道,为了寻找五花头的下落,赵局长陪着狼七到监狱来过,一再叮嘱,无论什么人来找五花头,都要一问三不知,并要把情况向局长报告。有了这样的尚方宝剑,监事还会把伊万诺夫放在眼里吗?伊万诺夫深知,中国官吏如果相互勾结,他也毫无办法,只好自认倒霉,另想办法。 关家鹿趟闹起了鹿疫,他觉得这是个绝好的机会,买了药品去防治鹿疫,想用这个办法换回灵茸,没想到却吃了闭门羹。 为了弄到灵茸,伊万诺夫把钱花得精光,却一无所获,他不知道怎样向总部交待。苦思冥想之下,他想到了表妹金娜。是啊,可以向她借点钱,随便买一架鹿茸回去交差。可恶的中国,可恶的满州,他再也不想回到这个鬼地方来了。金娜认下这个表哥有些偶然,她连自己的生身父亲是谁都不知道,母亲又是中国人,哪里来的俄罗斯表哥呢?一次,金娜上街买东西,觉得有一个男人盯上了她。这没什么奇怪,金娜早就习以为常,没当回事。这个男人就是伊凡诺夫,他一直跟到妓院,向宋礼堂提出要见金娜。翠花书院还从未接待过俄罗斯人,宋礼堂正要狠狠地宰他一下,伊凡诺夫亮明身份,说自己不是嫖客,而是来找人的,金娜就是他寻找多年的一个亲戚。一听这话,宋礼堂脸色沉了下来。本来他对伊万诺夫不是嫖客就大为不满,对金娜的身世也很清楚,他竟然敢冒充金娜的亲戚,更是气不打一处来,冷笑道,我还是头一回听说金娜有亲戚,你是她的什么亲戚呀?表哥。伊万诺夫说得十分肯定。这不可能!宋礼堂几乎是吼了起来。伊万诺夫却不慌不忙地说,你不要发火,老板,我这里有怀表为证。他真的拿出一块硕大无比,黄铜外壳的俄罗斯产的怀表。它早已失去应有的光泽,只是沉甸甸的份量证明,它承载着岁月的沧桑。下面的话更让宋礼堂吃惊,他说怀表是金娜亲生父亲的遗物。原来,伊万诺夫有个姑姑叫玛丽雅,住在哈尔滨。俄军于日俄战争失败撤军时,一个士兵找到玛丽雅,交给她这块怀表,说这是他的一个战友临死前留下的,请他交给自己的女儿。女儿的母亲是一个中国农妇,还留下了那个农妇的住址:奉天省昌图府梨树县旱河村。玛丽雅把这件事告诉了伊万诺夫,让他无论如何也要找到金娜,完成他父亲的遗愿。伊万诺夫在旱河村找到了金娜的母亲,才知道金娜被人贩子带走了,卖到了什么地方她也不知道。十几年了,伊万诺夫到过很多地方,也见过几位中俄混血的女郎,但都被他否决。今天看见金娜,他一眼认定,这就是他要找的人。宋礼堂吃了一惊,因为金娜的家乡正是梨树县旱河村,这才认真起来。他知道,若是拒绝伊万诺夫和金娜见面,这个家伙还会再来,没完没了;要是金娜知道了这件事,反应更不知有多么强烈,他的妓院从此别想消停。为了不影响生意,他同意两人见面。金娜巴不得有俄罗斯的亲人来找她,见到伊万诺夫,惊喜交加。按照伊万诺夫的说法,玛丽雅姑姑应该是金娜的姨,他就是金娜的表哥。金娜二话不说,立刻认下了这个表哥。伊万诺夫走后,金娜手捧怀表,哭了三天三夜。她从来没有想过,这件事是不是真的,以她眼下的处境,有人能上门认亲,已经是做梦也想不到的好事了。在中国,她再也不是孤身一人,她找到了俄罗斯的亲戚,这使她的心理多少得到一些安慰。以后,伊万诺夫只要到海平县,都要来看看金娜。宋礼堂倒是多了一份戒备之心,担心哪一天伊万诺夫会把金娜带走,那可是他的摇钱树呀!但伊万诺夫每次来都是客客气气,从来没有向宋礼堂提什么要求。金娜也和过去一样,没有任何变化,似乎只要有亲戚这个事实存在就可以了,宋礼堂这才放下心来。 今天,伊万诺夫实在是无法可想,才来找金娜的。 金娜听伊万诺夫说了事情的经过,双眉紧蹙。她想象不出伊万诺夫有多大的能耐,竟然单枪匹马把灵茸弄到了手里,而且几乎运出境外。“哥哥,你也想要灵茸?”
伊万诺夫愣了一下:“怎么,你也知道灵茸?”
金娜点点头:“当然知道。很多中国人想得到它,日本人也想得到它……” “你告诉我,灵茸落到谁的手里了?”
“落到谁的手里也不能落到日本人手里!日本人杀死了我的父亲,我恨死了日本人……” “金娜,你说得对。灵茸不能让日本人得到,应该让哥哥得到啊!”
“不。灵茸是中国人的,中国人得到它,正是物归原主……” “你,你把它交给中国人了?”
伊万诺夫大叫。
金娜叹气道:“我没有那个本事,只不过是帮中国人一个忙,给他们提供了重要的情报。”“中国人中国人,除了中国人你想到你哥哥了吗?”
伊万诺夫有些气急败坏。
“哥哥,你别发火好不好……” “你说,中国人给了你多少报酬?”“哥哥,我说过,这么做是为了向日本人报仇,这是多少钱也买不来的。再说,灵茸也不是你的东西,为什么要给你呢?”
“金娜,你哪里知道它的价值?灵芝杠几十年也难得一见呀!”
“我不管什么杠,也不管多少年,不是你的东西就别总惦记着。哥哥,我就是不明白,八家子教堂有几十年的历史了,一个有家难归的人,能在那里传教多不容易!不好好当你的教士,弄这些事情做什么?”
“金娜,你说什么?你懂得灵茸的价值吗?有了它,我就能弄到一大笔钱,到那时,我们去哈尔滨找玛丽亚姑姑,一块儿到欧洲的瑞士定居。瑞士是个中立的国家,那里永远没有暴力,没有战争……” “你只知道灵茸值钱,可是你知道有多少人虎视眈眈吗?”
“哼,那些人的伎俩我领教过,没什么了不起,无非是土匪山贼耍的那些把戏……” “哥哥!这还不够吗?你听我一句话,别再打灵茸的主意了……” “金娜,你不要说了。快想想办法,帮助哥哥把灵茸弄回来!”
金娜还想说什么,荒木进来了。 荒木打量伊万诺夫,伊万诺夫也目不转睛地盯着这个日本人。金娜看荒木气势汹汹的样子,知道来头不善。 “金娜小姐,不知道你有客人,打搅了!”
荒木嘴上说着,目光一直没有离开伊万诺夫。 “啊……这是我哥哥伊万诺夫,八家子教堂的传教士。哥哥,这是荒木董事。”
两人互相点点头,警觉的氛围并没有散去。虽然没见过面,但是荒木知道他就是雇用五花头获取灵茸的俄国人,在关家鹿趟,他还见过伊凡诺夫治疗鹿疫的药品。对这个单枪匹马的对手,荒木并没有小看。因为他曾经得到过灵茸,几乎运出大广川。一直处于荒木严密监视下的灵茸,竟会出现这样的失误,是他不能允许的。
伊凡诺夫对荒木也并非一无所知。这个大名鼎鼎的对手突然出现在面前,他有些慌乱。随即就冷静下来,目不转睛地看着荒木。 但是,此刻荒木没有心思理睬他。 “金娜小姐,我想和你单独谈谈。可以吗?”对于荒木明显的逐客令,金娜有些反感。“荒木董事,我哥哥来一次很不容易,您有什么话,我们另找时间再谈,可以吗?”
“不。事情很紧急,现在就要谈。”
荒木冷冷地说。 伊万诺夫没有说话,但他的眼光变得冷酷起来。 荒木扫了伊万诺夫一眼:“既然客人不愿意走,那就到我那里去谈吧。金娜小姐,请!”
荒木做了一个手势,两个随行的人站到金娜的背后,抓住她的胳膊。 伊万诺夫吼了一声:“你们想干什么?”
荒木冷冷地看了伊万诺夫一眼:“想干什么是我的自由……” “你的自由?荒木董事,你的胆子也太大了吧?”
“噢?我提醒你一句,传教士先生,这里是满洲的土地!”
“满洲怎么了?它是中国的领土,可以由着你们日本人胡来吗?”
荒木冷笑道:“不错,满洲是中国领土,但是你不要忘记,满洲也是大日本的根基所在。在这样的地方,只要有人敢于威胁大日本帝国的利益,每一个日本人都不会坐视不管。”
“强盗!这是彻头彻尾的强盗逻辑!”
伊万诺夫吼道。 “你们俄国人也配说别人是强盗?当年,若不是我们日本人驱逐了沙俄的强盗,满洲能有今天的繁荣发展吗?俄国人,大日本帝国的手下败将,你伪装成传教士在满洲活动,没让你滚回去就很给面子了!”
伊万诺夫气得说不出话来,指着荒木:“你,你……” 荒木下令:“走!”
两个男人一左一右架起金娜的胳膊,向门外走去。金娜回头,看了伊万诺夫一眼,目光中充满无助和哀怜。 这目光仿佛是给伊万诺夫打了一针兴奋剂,他闪电般地跳到荒木面前,指着金娜:“放开她,放开!”
荒木毫无准备,吓了一跳。他扶了一下眼镜,目光犀利地盯往伊万诺夫:“闪开!”
荒木话音刚落,一记重重的拳头打在他的脸上,荒木眼冒金花,大叫一声倒在地上,鲜血从嘴里流了出来,眼镜也摔在了地上。另两个人见状,放开金娜,和伊万诺夫打在一起。伊万诺夫依仗身高臂长,与两人周旋着。金娜从未见过这样的阵式,全身哆嗦,不知如何是好。渐渐地,伊万诺夫有些支持不住,头上和身上挨了几下,有些发晕,只有招架之功。朦胧中又看见荒木正吃力地爬起来,双手在地上摸索眼镜。 “金娜,快跑!快……”伊万诺夫大叫。 金娜受到提醒,快步跑到窗前。可是她的手直抖,一时间打不开窗户。荒木戴好眼镜,摇摇晃晃地向金娜扑去。伊万诺夫躲开两人的攻击,一个扫堂腿将荒木再次放倒。金娜打开了窗户,跳窗而去。
窗后是一条僻静黑暗的小路,金娜不分东西南北,跌跌撞撞,一直向前跑着。 不知跑出多远,她听见了伊万诺夫的惨叫声。 冬狗子出山的消息很快就传到了鹿趟子。关有良听到时,像是被一块巨石击中,沉默不语。当初,赖传久说一个手持红水曲柳烟袋的老头交给他灵茸时,关有良就确信是冬狗子所为,只是出于某种考虑,死不承认有这回事儿。冬狗子再次现身,而且是与多人合作行动,掩耳盗铃已经是不可能了。一个与世无争、隐居山林的冬狗子,为什么对灵茸产生这么大的兴趣?显然,他自己并不想占有灵茸,而是千方百计把灵茸保护在中国人手里,对灵茸倾注的感情是那么强烈。可以想见,首先,他知道灵茸珍贵无比,难得一见;其次,他了解灵茸的来历,灵茸在他心目中的重要性和地位不亚于自己的孩子。想到这里,关有良从心底升腾起阵阵寒意!不是么?比起那些对灵茸垂涎三尺的人,这是一个更危险的人物。那些人的欲望赤裸裸地写在脸上,毫无隐瞒,而冬狗子什么都知道,洞若观火,又什么都不说,大智若愚。深藏不露,伺机而动,还有比这更可怕的吗? 这几天鹿疫的漫延有所减缓,关鹿新制成的中药起到了一定的作用,鹿的死亡率下降了一些,但疫情并没有得到根本的控制。疫情只不过是疲劳了,需要养精蓄锐。一旦它缓过劲来,会进行更大的反扑。前有鹿疫,后有冬狗子,再加上警察和日本人,关有良四面楚歌,顿感心力交瘁. 三代人经营了几十年,威震关东的鹿趟子,真的要毁在他的手里吗? 院丁报告,说刘老静来访。这个吃里爬外的老东西,又来干什么? 刘老静不声不响地将股份全部卖给日本人,等于给急匆匆赶路的关有良下了个绊子,让他狠狠地摔了一个大马趴,因而恨死了刘老静。本想拒绝见他,但想到日益严重的疫情,关有良又改变了主意,请刘老静进来。 刘老静不等关有良发难,就主动说起将股份出卖一事,连声责怪自己,只图自己的粮食生意,损害了鹿趟子的利益。 关有良也不客气,嘲讽刘老静抱着日本人的粗腿不放,还何必到山沟里来找他这个小小不然的鹿达官?他没想到的是,刘老静称是专门将功补过来的。眼见鹿疫无法控制,他有一个好主意。也不能说刘老静是讨好,因为鹿全部死 光,除了他的生意受损,对他没有任何好处。 雪中送炭毕竟是好事,这引起了关有良的兴趣,责怪刘老静的心思也放到了一边。刘老静的建议虽然有些意外,但关有良也应该想到。刘老静说,可以找冬狗子讨个主意,海平县人人皆知,在鉴别、使用长白山药材方面,没有人能和冬狗子相比。防治鹿疫也能有不同于常人的办法。刘老静觉得,冬狗子既然能下山帮助盗取灵茸,对鹿疫的漫延也不会不管不问吧? 关维认为刘老静的话有几分道理。但他沉默了很久,还是摇摇了头。“你们都别忘了,遏制鹿疫是鹿达官的责任。光绪年间的鹿疫也是靠鹿达官才控制住的。一个冬狗子会有这么大的能耐吗?”“别管他有没有能耐,试试怕啥?”
刘老静说。
关有良还在犹豫。 “鹿达官,我知道以你的身份去求一个冬狗子,不太方便。我倒是有一个办法。这件事你若是同意,可以由肇面三出面相求。”“肇面三?”
“他跟冬狗子熟,好说话,成了更好;不成,鹿趟子也不会损失什么。”
关有良仍在犹豫,是刘老静最后一句话打动了他。 “我觉着遏制鹿疫这样的事情,请个中国人帮忙总比那些外国人插手要好。”
是啊,不用外国人的药物,中国人就不行了吗?早年间的鹿疫最终也是靠鹿趟子自己的力量克服的。冬狗子若是真有办法,就可以摆脱荒木和伊凡诺夫的纠缠了。 但是,关有良心中仍在犹豫,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感觉不时地闪现出来,阻止他的决心。他害怕什么吗?不,那他的顾虑是什么呢?说不定冬狗子真有遏制鹿疫的办法,要是因为他的迟疑而错过最佳时机,还能当这个鹿达官吗?一方面是鹿群的存亡;另一方面是触及内心的晦暗感觉。关有良彻夜难眠,焚香祭拜《狩猎图》,求得心灵的安慰。 姜二翠见状,问他,那个冬狗子就这么让你讨厌吗?无论什么事情也没有鹿群的事大呀!你要是觉得面子上过不去,我可以替你想个办法。 关有良喝斥姜二翠,不让她插手这件事。 关维不明白,关有良究竟怕什么。他去问梅亦香。梅亦香说,他怕什么他自己知道,比谁都清楚。这不只是一场鹿疫对鹿达官的考验,也是对他灵魂的拷问啊! 关维弄不懂什么叫灵魂的拷问,但他听出来了,梅亦香是说关有良根本没有资格当鹿达官。 几经权衡,关有良终于下了决心,请来肇面三,满口答应他要鹿茸的请求,请他上山,向冬狗子请教拯救鹿趟子的办法。肇面三见有利可图,说:“既然鹿达官这么看重我,那我就黑泥鳅钻进金鱼缸,献丑了!”
促使他下定决心的是关鹿。关鹿对梅亦香说,我原来配制的中草药,给鹿群治病已经有了一定的效果。要是在药中加入高山灵芝,效果会更好。只要能找到高山灵芝,鹿群一定会有救的。 梅亦香说,难得你一片救鹿的心!你难道看不出来,你父亲心里没有鹿群,只有他自己。他不敢请冬狗子救鹿,心里有鬼! 关鹿不明白梅亦香的话,她只是把最新配制的草药摆在关有良面前,并告诉他自己要上山去找高山灵芝,一定要把鹿救活。关有良深受触动。他忽然觉得,在一心爱鹿的关鹿面前,有些自惭形秽。 关有良一心遏制鹿疫,没想到他和肇面三的谈话被姜二翠听到,她惊出一身冷汗。在她心目中,只有儿子关维。拯救鹿趟子,关维若是没有办法,别人也休想拿出办法。动一动这个念头都是对关维地位的挑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