艺术中心、餐饮和购物之都、潮流引导者、欲望与贪婪之城、物质世界的风向标——不夜城头衔繁多，如她夜空的星辰，而她本身就是其中最闪耀的一颗。

当太阳缓缓地从摩根河落下时，灯火通明的摩天大楼点亮了夜晚，亮银月色与人造灯源交相辉映，构成了城市最美好的要素。

黑夜是不安分的叛逆者，它极力掩埋美丽与绚丽，过分遮盖污浊和丑恶，可只需轻轻一撕，它底下的全都一览无余。夜色的脆弱，衬托得纯洁愈发纯洁，卑污愈发卑污。

月亮是随心所欲的唯美译者，世界被她译走了样——朱炎鎏金译成婆娑月影，残忍漠然的面具译成麻痹僵硬的笑脸。

感性是颜料，调和着人心的色彩，无所顾忌地闪耀在这座城市。

在这里，夜色与月色交融，现出世间的第三种绝色——人心的颜色。

这是我看到的不夜城。

烂醉如泥的嬉皮士和他的女友径直倒在街上，典型的毒瘾发作，典型的“垮掉的一代”，行人们避之不及。十几个面部涂白的年轻人从一旁经过，为首的几个低头说了两句话，搬着二人拐进了偏僻的小巷。

我难以抑制地产生了一种很难描述的感觉：你竟然在同一时刻看到时代精神的渺小和时代精神的伟大。

没费多大力气，我跟上了他们。晦明的灯光下，他们的稚气完整地暴露了，年少的脸颊充斥着兴奋。高加索人种普遍早熟，以东方的审美来看他们老的很快。但全世界的青少年都一样，无法控制外溢的情绪，例如他们，几乎溢于言表的对血腥的渴望。

“弗兰克，上次那个流浪汉太瘦了，根本不爽，才几刀血就流干了，一点都不酷。这个家伙看上去强得多。”

一个高大的男孩激动得发抖，他反复地擦拭匕首。

“乔伊，冷静一点，这次的机会得留给那几个新人。喂，你们，过来。”

为首的年轻人招呼队伍后面的人。

出乎意料的，出来的是两个女生。一位自信且美丽，她昂着头，即使厚厚的白粉末都掩盖不了她的神采奕奕，是那种会在派对上很受欢迎的类型；另一位有些腼腆害羞的低着头，双手紧握前面女孩的右手，小声说道：“朱莉我们回去吧，我不喜欢这样。”

“苏西，你不觉得这很刺激吗？来嘛，没事的。”

她们上前接过刀，看着被架起来的涕泗直流、无意识抽搐的两个瘾君子，迟迟没有动作。在周围人不停的催促声中，朱莉率先抬起手，而即将受害的羔羊眼神涣散到连刀光都无法反射。

“嘭！”

伴随一声惨叫，站在边缘的一人轰然倒地，边上几人看向从阴影中走出的健硕孤影，像催化剂一样使他们脸上发生了奇妙的化学反应，兴奋转化为井喷的惊骇之色。

“蝙、蝙蝠侠……”“我的天，看这怪物……”

话音未落，几人小腿上的绳索把他们旱地拔葱一般从地面抽至空中，悬空倒立。

强硬的铁拳一秒内堵住了他们的尖叫声，这些青少年曾认为鲜血能让他们肾上腺素飙升，现在要加个“别人的”前缀，他们同伴的血液溅在滑稽的白粉末上，显得猩红无比，恐惧被强行塞入了他们的脑海。

其余的人几乎四散而逃，最强壮的领头者制止住他们，我记得他叫弗兰克。

“小伙子们，这样的天赐良机永远不会再有了，一个杀死第一个超级英雄的机会，一个扬名立万的机会！”

弗兰克的话极具野心和煽动性，他挑衅地看了我一眼，声嘶力竭地叫道：“今天是我们的成名之日，他的名声和野望由我们来继承！”

一分钟后，苏西摁着报警电话，朱莉则半跪在地，手臂环抱胸前，只露出一双满是畏惧的眼睛。

“……是的，警察先生，一共14人，都是我的同学……蝙蝠侠先生，已经照你说的做了，蝙蝠侠先生？”

费尽口舌解释完麻烦的情况后，苏西抬头四处张望，早已失去黑色披风的身影。

“抱歉，弗兰克，现在我不觉得你最酷了。”

朱莉喃喃自语，可躺着的无力吟叫的男孩听得一清二楚。

……

麻木是不夜城的重病，一颗鲜活的心脏到了这里会迅速染黑、变质，腐朽不堪。只是几天而已，我被传染似的开始对暴力与血腥熟视无睹。这个城市充斥着暴力，这里的人们宣泄着暴力，青少年鼓吹暴力，就连我这个外来者，也用暴力与人打交道。这岂非不夜城的真正目的？

我开始质疑我的行为的正确性，质疑我所行的正义的正确性，质疑我的力量的正确性，质疑给予我力量的蝙蝠侠的正确性。

你知道整件事最绝望的地方在哪吗？

你永远不知道尽头在何方，甚至不知道自己的所作所为是否朝着对的方向起作用，你能确信的只有一点——你正在随你对抗的一起堕入疯狂。

昏昏沉沉的睡了三个小时，醒来后脑子却异常清晰，不知不觉走到餐厅，我机械地往嘴里送老古端上的东西。

“怎么，肥美绵密的三文鱼绒和小香葱、红洋葱以及鲜奶油的结合让你提不起兴趣吗？”

林璃的一番话把我的灵魂重新扯入肉体，回过神来，细腻可口的味蕾爆炸才由味觉神经让我感受到。

她含笑看我，我意识到自己回到了人间。

“没有，只是发会儿呆罢了。”

她脸色苍白，虽有血色，但就像初春纯白的雪一样，那么的单薄、令人怜惜。我的心想留住这新雪初霁，我的理智告诉我，越是紧握她，她越消散得快。

“你的脸色怎么回事，你生病了吗，怎么不告诉我？”

我脱口而出。

心理学认为，人在某些重要的时刻行动会快过情绪，在那些时刻，人回味到自己的行动，迎接自己的情绪，才知道自己的心，才知道自己的人格。可以说，人格是由人在重大关头的决定所组成的。

“你把我当成病人吗？不过是这几天都熬夜罢了，呆瓜。”

她连翻几个白眼，拿出遥控器打开了不夜城的新闻频道，说道，“看看这个。”

果不其然，媒体对我的义警行径追踪报导，不惜大肆笔墨地挖掘蝙蝠侠背后代表的意义。最妙的是，水火不容的两方观点被放到一起，争锋相对，他们赚足了收视率，却不发表任何看法，明哲保身。

镜头正好给到了圣城区——那是一片知名的富人区——的一位体面西装绅士，他礼貌地开口道：“我不认为一时的热血能拯救这个城市，反而是这样的人搞乱了人们辛苦维持的秩序。这个城市身患绝症，如果不对症下药，只有更糟的结局，医生会给躁狂症患者开兴奋剂吗？蝙蝠侠在主导着不夜城的暴力，将它驶向深渊。”

画面一转，斯莱茵局长对着众多摄影机和麦克风，严肃地说道：“蝙蝠侠涉嫌故意伤害青少年，致使多人重伤，我们正在积极调查此事。”

她关掉了电视，随意地坐在我旁边，似是不经意地问道：“感觉如何？”

我只是和她对视了一眼，我看见了她的内敛的心疼眼神，只有短短一瞬，短得我几乎以为看错了。我知道，她看到了我的无助和痛苦，她像能看见我的心一样，看着我的眼睛。

林璃浅抿了一下嘴，自顾自说道：“我觉得他们说的不错。”

不错，不错？当然不错！连你也这样认为。做错的一直只有我而已！

我失控地吼了出来，我不想这样，但我真的已经不能控制自己了。拜托了，你也像这样骂我吧，我真的、真的做错了吗？

但她没有。

她静静地承受了我沸腾的情绪，又自顾自地说道：“仅仅只是不错而已，不错和正确之间还有很长的一段距离。”

她明亮的眼眸泛着柔和的光晕，我确信世上最美好的都蕴藏其中，她注视我，不再是一个污浊满身的人对着另一个污浊满身的人，而是一个高贵无垢的灵魂平等地对着另一个高贵无垢的灵魂。

“叶渡，我不知道我们所做的是不是正确的，但只有初心正确的人才能做到正确的事。你这样的人如果都救不了不夜城，那么我就毁了她，以最惨烈的方式。”

那一天，我实在不想去回忆，因为眼泪不住地落，我羞愧得难以启齿；因为她一把拥我入怀、任凭鼻涕眼泪弄脏衣裙，她苍白的脸上挂满泪珠、因为我的哭而哭，我感动得不舍得去回忆、生怕现实的风将其染色。

那一天，我明白了人生中最重要的两件事：我要一直成为蝙蝠侠，以及，我要一生都爱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