柳砚清不解,但见他神色如常,忍不住低语道:“永宁城里如今是大人当家,让他背一个昏君暴君的名声有什么难的?”
再说这本就是事实,难道天下百姓连知道主上是什么人的资格都没有么?齐珩昱瞧她一副撒泼无赖似的架势,只觉得眉心突突地跳起来,心道今儿就不该心血来潮亲自出现救她,又叫她得寸进尺。可一再被人追问,他还是有些不耐烦地回答了:“眼下永宁城是我一家独大,但我能名正言顺监国,所持借口不过是皇帝信任、在他养病期间代为理政。旁人看来是人人都畏惧我,但你以为那朝堂上就没有盼着我倒台的人么?除了倒霉归西的安国公和沈斌,那左右丞相也不是省油的灯。他们如今是没有由头,只能看着我与皇帝表面亲和而不能动手。但倘若皇帝是个昏君、暴君,那些人要起兵造反就是得民心的,届时我也会成了他们的靶子,既要处理他们,又要防着皇帝,还如何稳坐钓鱼台?”
柳砚清愣愣地看着他,收敛起了自己顽笑的神情,似乎并没有想到她随口的一句抱怨,竟真就能让齐珩昱坐下来静心与她分析朝堂利弊。这样的齐珩昱,说不上来哪里透着一股熟悉的气息,让柳砚清有种久违的被人无条件信任的感觉。上一次这样被人信任,还是幼时在那皇宫里,她被母后假扮成皇子养在身边的时候。贵妃发现端倪、趁她母后不在来闹,说她并非皇子,一屋子的人连同保母都低着头不敢说话,只有那个给她做伴读的小哥哥站出来挡在前头证明她是男孩子。其实那时候才多大点儿,他或许根本就不知道贵妃质疑的是什么,却有勇气将她护在身后。只可惜,幼时终归就停在了幼时……柳砚清眸中闪过一丝异样,迅速低下了头,心里有团火似的拉扯着,许久后才微哑着嗓子问齐珩昱:“那什么时候,大人才能真正稳坐朝堂?”
他听罢浅笑,出口的话却放松了许多:“先还觉得你有大智慧才将你留用,如今狐狸尾巴露出来了,不过也是小女儿心性。朝堂上的事儿谁能说得好,也许明天,也许明年,看谁先沉不住气罢了。”
这些天来两人因这个案子分歧颇多,今夜却是难得的没有吵闹。甚至翌日晌午,灵均堂里传入齐珩昱以监守自盗的罪名处置过昨夜的蒙面人、并且以此结案的消息后,柳砚清也没有再吵着要看千云那封绝笔。齐珩昱昨天的话点醒了她。一时的爽快不是爽快,既不能将赵陵澈从龙椅上拉下来,平白恶心他一番却没有解决问题,也就只能膈应了自己。她已经等了那么久,这会儿也无非是再等一阵子,这东风未至,有些事儿确实急不得。凤儿被暗中送回了朱雀大街旁那个住处,拿钱安葬了奶奶之后依着齐珩昱的安排远下江南、隐姓埋名去过安稳日子。唯一令柳砚清不忍的是,陶府里那些无辜的下人最终还是在三日之期到了以后被处死、发卖了。那些人行刑当日,她站在齐府花园里望着朱雀大街的方向,久久不能平静。她有些悲伤自己尚无度天下人的能力,却总有怜悯弱者的心。正靠在湖边的柱子上胡思乱想,忽然瞧见不知从哪儿飞出来的一只纸鸢,已经断了线,飘飘荡荡地落进了湖中、漂到了她的脚边。柳砚清弯下腰,将那滴着水的纸鸢从水里捞出来,闻到一股异样的味道,想到些什么,举起纸鸢对着阳光一照,果真瞧见了上头慢慢显现出来的红字:兰生幽谷,不为莫服而不芳。舟在江海,不为莫乘而不浮。君子行义,不为莫知而止休。三行大字苍劲有力,是无数次在镇抚司的案卷上见过的熟悉的笔迹。柳砚清许久未见笑颜的脸上也终于绽开了一丝阳光。平日里瞧着齐珩昱在镇抚司里杀伐决断,没想到他竟然也知道苏木遇水变红这种讨人欢喜的小把戏。瞧了半晌,当她把纸鸢从眼前移开的时候,无意中顺着它飘来的方向看了一眼,只见湖对面花丛掩映的地方竟有一座小小的阁楼,碧瓦飞甍、精致无比。阁楼的窗里,齐珩昱身姿笔挺地站着,轮廓棱角分明,从来都藏着锐利的黑眸在望见她的脸时倏地透出了柔和,片刻之后,远远朝她招了招手。柳砚清愣了愣,随后会意,转身沿着长廊朝那阁楼走去,直至到了门前,瞧着阁楼牌匾上写着的“逢春楼”,手里的纸鸢还捏着,没舍得放开。她眼下的境况,是幽谷之兰、江海之舟。唯不敢自称君子,却因他一句“不为莫知而止休”再度豁然开朗。现在虽然还救不了自己所怜悯的天下万民,但就这样凭着一颗行义之心无休无止走下去,有朝一日定能让百姓安乐。“掌药万安,主子在里头等您呢。”
门前的福安似乎对她的到来并没有感到意外,自然而然侧过了身子请她进门。但细琢磨,这逢春楼建在府里许多年了,别说是女人,就连府里的下人,除了他福安以外,齐珩昱还没准许过任何人进这个门。若说以往柳砚清在齐珩昱身边能行动自如,是因为协查案情的缘故,那如今案子已经有了定论,她还能如常住在齐府,甚至比先前还要自由、能出入他从来都不许别人进的地方,这就是十分难得的了。因而福安对她毕恭毕敬,除去是心里待见她这个人、拿她当一回事儿外,更重要的是他这些年跟在主子身边,还真没见过哪个女人能成为他家主子的“例外”。柳砚清微微向他颔首,站在门口往里看了一眼,瞧见楼里那碧绿色水磨石的地砖后犹豫了一下,转头将手中半干不湿的纸鸢递了过去,半开玩笑道:“先放着,大人的人字,回头我要拿回灵均堂裱起来的。”
“你若喜欢,本座活人就在这儿,多给你写几副就是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