踏歌楼向来是二十九这晚办年夜饭,为的是有家的三十那天能回家,没家的又不至于太寥落,听说今年挑了醉仙居的厨子来置办,酒席照样摆在自家楼里,又请了戏班来,连唱三天的大戏。翠罗衫没心情,估摸着众人酒喝的差不多了才改换行装往楼里去,一路行过来,还有些商户掌灯待客,路过一家糖瓜店,原想进去买些过年的,门槛都踏上了,却瞧见那柜台上掌柜正张手陪个小娃娃翻花绳,想起什么,又顶着风雪退回去,就这一下,雪花飘进眼里,迸出两滴热泪来,索性哭出声,又怕人看见,就转进一条小巷,待哭干净了,巷口站了个小娃娃,走近了才就着这娃娃手里提的小桔灯认出是糖瓜店那家,娃娃见她过来,张开手,里面一个巴掌大的糖瓜,“姐姐,你的。”
“我不买糖。”
翠罗衫蹲下身子。
“阿耶说不要你钱,叫你过年。”“我……不吃糖。”
见娃娃左颊似有糖渍,遂取出帕子来替她擦,“你大大是好心人,拿这去做生意吧。”
那娃娃却倔强,见她不收,强塞在她怀里,扭头跑了,糖瓜被娃娃抓了许久,早有些粘腻,翠罗衫只得将它从衣衫上摘下,从怀中掏出手帕,小心包在其中。 待来至楼中,席上果然散了大半,剩下的凑作一桌划起拳来,几个闲着的见翠罗衫来了,互相传起眼色来,谁都没吭声,只有桌上两人嚷着“两相好啊,快得利呀,五进魁……”,输的那个传了酒要身后花娘代饮,他技不如人,花娘已陪着喝了好些,这一杯不过稍有些迟疑,便被泼在面上指着鼻子骂,“臭表子,爷不过给你三分颜色你就骄起来了,也不撒泡尿照照自己是个什么货色,往日里给你撑腰的,早晚也教你克死了,丧门星,看一眼都嫌晦气。”
翠罗衫听出他指桑骂槐的意思,没停留,只是绕过这桌往楼上走,桌上另有一人叫住她,“翠罗衫,兄弟们等你到现在,你没话说?”
“没得说。”
“没得说?”
那人踹了凳子站起来,“去了四个人,就回来你一个,你手上,难道干净么?”
她回身,伸出手掸掸斗篷,反问道:“难道你手上是干净?”
“放屁,你敢说问心无愧,手上没有他们四个的血?”
“问心无愧?你们丙字诀的本事不济,还有脸来问我问心无愧。”
在座多是丙字及些低阶的,听了这话纷纷站起来,有个高个的拦了下,“我们丙字诀怎么样,甲乙两诀的倒是厉害,不还是教你踩在地府里,那个重裘不是你师傅?这你也下得去手。”
“下不下的去手,你们丙字诀的都没挨到我去,听说尸骨还没找到,看你们那么闲,不去找找你们统领啊?”
翠罗衫轻蔑道。
先前站起那人沉不住气要抽了鞭上前,翠罗衫袖里甩出梅花镖,先一步震落他手中兵器,“跟我动手,你还没资格。”那人丢了脸,还要上前,却被高个摁住,高个咬牙笑笑,“你也别太得意,甲乙字诀出缺,有没有资格的很快就知道,劝你一句,以后在外面小心点,重裘的徒弟不止你一个,人没了,可都是要向你讨的。”
“我等着。”
走出几步,又仿佛刚想起来似的,回身射出一枚镖,那输拳的躲闪不及,用手摸了才知脸上挂了花,捂着脸怒目瞪她,翠罗衫却笑吟吟回他:“方才是你欺负女人吧,啧啧啧,你说这一桌男人,都是窝囊废么,也没个人拦着。”
楼上到一半,猛听得有什么破风而来,翠罗衫抽刀劈下一截鞭梢,那人看偷袭不成,又冲上梯来抽出第二下,翠罗衫早没了耐心,任他卷住刀身,缠身上来,瞅准空档一脚将他踢开,睥睨楼梯下拥住他的众人,“我说了,你没资格。”
直到登上五层楼,翠罗衫方敢捂住嘴唇咳出来,伏虞一行对她身体损伤颇多,刚才一脚为震慑众人打出了七成力,现下便觉气海不稳,眼前发黑,在墙角缓和了好一阵才走进屋内。 贺三一眼就看出她脚步虚浮,只是叫她坐下,自己从温壶里斟了杯酒递过去,随口问了句:“下面演的什么戏,这么热闹?”
回川见翠罗衫除了外衣刀具,行礼坐下不答,便接话道:“多半是萧天佐摆了天门阵,佘太君亲征,杨家将里的戏。”
“哦,杨家将里也有这样的场面么,大节下的,这样的武戏不吉利,教他们删去吧。”
贺三淡淡道。
“大人,那人……”回川本就是从丙字诀调上来的,心中虽想替旧日兄弟求情,终究不敢开口。 见人还杵在那里,斜瞥他一眼,“你还不走。”“是,属下这就去。”
等人走了,翠罗衫才开口,“那我呢,三爷打算怎么处置?”
贺三没接话茬,捏起酒杯闻了闻,“这桂花酿是我教人从城北徐家打的,尝尝。”
翠罗衫道了谢,品一口酒,难得在贺三面前舒展眉头,“这酒难买,也只有跟着三爷才喝得到。”
“有那么难得?”
贺三有几分诧异,侧过头来看她。
翠罗衫托着杯底,又饮了一口,回道:“三爷没有在他家门前排过队,自然不知道。”“说起来,这些还是中秋那时无野备下的。”
翠罗衫了然一笑,“怪不得,上次送他去濠州,喝的也是这个酒。”
摸摸面上,还未多饮已然有些烫了,又多句嘴,“他还提起三爷捡他那晚。”
“不是我要捡他,是你非把他带回去不可。”
贺三手下顿了顿,纠正她。
“可三爷还是心慈,说起来,我二人都该敬三爷一杯。”翠罗衫举杯先饮。
贺三受了这杯酒,另拎了壶酒站起来,半晌,嗤笑一声,“心慈,你也说起笑话来了。”翠罗衫自斟一杯,欲作辩解,却听他继续道:“你要真那么想,就不会挑今天来赴宴了。”
窗外是无边夜色,家家户户门前都挂盏红灯,替归人照亮前路,这样居高临下望去尤似火海相连,可惜,一片暖意只达眼底,到不得人心,也就是此时,贺三说出那句话:“明日团圆宴,你还可以再来。”
翠罗衫呛了一口,咳个不停,待止住咳,忙离座朝他背影跪下,“三爷不要开属下的玩笑了。”
“秦……啭儿。”
翠罗衫听他叫出自己本名,惊诧间抬头,正与他四目相对,欲低头,却听他道:“湖州人士,令尊秦去洛,云门镖局大掌柜,原踏歌楼耳目,为楼中替罪,死于采菱堂之手,令堂许细君……随之殉情。你查得到,我自然也查得到,你没对我下手,或者说,没来得及下手。”
阴私被他揭出,翠罗衫登时只觉气血上涌,耳边金鸣,失力跌坐在地,而那人只手敲窗台,哒哒作响,“派你去采菱堂,是我的主意,可害你差点出师未捷……这事你可冤枉我了。”
翠罗衫红着眼睛盯住他,撑住身子从地上爬起,险些再次晃倒在地,“你早知道,为何现在才提?”
“何必着急。”
贺三紧步上前将她扶住,等她立稳才松手,悠悠退开道:“前一件事,你既换下翠衫去做人耳目,若有心自然查得到,只是没想到你如此沉得住气,是真没杀心,还是,不敢?”
。”
“我……”翠罗衫双手紧攥衣袖,想说什么,却梗在喉中,扶住八角桌,满桌琳琅亦随之摇漾。 “后一件,想必是怨我,怨哪一桩呢?”
贺三饮下一口酒,被这辛气辣得啧啧几声,“怨我“骗”你送死?怨我没来救你?怨我不给个说法?你没来啊,我向谁说去,年年叫你赴宴,你都在楼下不肯上来,今年转了性子,又把刀留在外面,倒教我看不明白。”
翠罗衫瞧着他分明对自己了如指掌,竟还放心留她在身边,这幅洞察人心游刃有余的模样令她一时难以与从前记忆中人相较,彼时他蕴在鞘里,众人只道他明锐冷淡,如今露出真面目,另是一番淬火钢刀般的锋利尖刻,刀刀淋漓,心惊之外便是难言的失望,讲无情,她同他之间差着千百年的道行,想到这,残存的那一点妄念都熄灭,再挣扎也只是困兽犹斗,遂熄了心念跪下去,中途被他捞住,摁回凳上。 “我记得你从前称得上能言善辩。”
“属下无话可说。”
“那就是我说对了。”
贺三坐回主位,捡起枚橘子掂在手中,并没察觉这稳操胜券的笃定有伤人之虞,“再来同我讲讲你是怎么转了性子。”
指甲掐进肉里,又疼又清醒,话终究说出口:“属下,有一事相求。”
见他点点头示意自己继续,只得抱着万一的决心说下去:“求三爷放一个人,是柳梢楼里的倌人,名字叫桃山。”
“柳梢楼的人都是些什么路数,你不清楚?”
“属下明白,这才来求三爷,他身上有贵人的授意,非楼里点头不得自由。”
“你要替他赎身?”
贺三仿佛听了什么笑话。
“是” “你的……依仗没了,你这点身手又能撑多久,你不想想这个,还有兴致找乐子。”翠罗衫不由露出一点凄色,又忽地想起,连忙掩饰过去,“属下欠他一笔风流债,给不了他别的,只有拿这个还了。”
“欠债的是你,怎么要我来还。”
“属下……从此翠罗衫听凭三爷差遣。”
直至此刻,她才清楚明白,在贺三面前自己只有招架之功从无还手之力,境遇顺逆向来由他心意,能做的唯有一跪再跪。
贺三抬眼瞧了瞧她,冷笑一声,将橘皮掷在桌上,“你如今不是听我差遣?”见她不答,自己也不说活,只顾剥橘,待将剥好的橘子放在碟里,拿起一旁手帕擦净了手,才端起碟子示意她接着,“起来吧,明天我在秋园等你。”
酒劲上头,翠罗衫颇有些醉意,才迈进冰天雪地就教风吹得打了个寒颤,遂紧紧身上的斗篷,此时楼内戏班正唱到精彩时分,人声骑着丝竹穿透冷冽寒空追在身后,侧耳细听,又是一段寂寥往事,“想起了当年的事好不惨然,我好比笼中鸟有翅难展……”这歌声犹如一只利箭射中心头,酸楚层层荡开,恍惚间,她想起好多个耿耿不寐的长夜,那些所谓的期待、怨怼以及不可言说的少女心事都在今夜被打碎,只留一地恓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