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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七、知君何事泪纵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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过了二九便是除夕,连日风雪已黯然退场,只留一地余年碎屑待人洒扫,所幸这时节无人同天计较,千家万姓,有门户的更换桃符,日子好的重叠新衣,穷困如连路边乞儿也愿掬水洗脸再迎新日,而那些朱门绣户里的贵人们无论心在曹营汉营,此时肉身也都团聚家中和乐一堂。

这种日子,又是晌午,不说客人,就是楼里的人尚有半数未起,柳梢楼一年中怕是再没有这样冷淡的时候了,她向来是不肯走正门的,才进后院就见庭中几个十二三岁的男孩围住座半身高的雪人,拿棋子点了睛,又用胭脂画了唇,远远一个拿条红绡跑来,众人散开,任他披在雪人一双拂尘臂上,翠罗衫见了好笑,将包袱撇在肩上,直往楼上去,才行至门前就见石生端盆水正往这边走,便接过水来叫他去传饭,推门进去将水放在桌上,回头看,桃山仍向里睡在床上。

“都这个时候了还不起。”

翠罗衫扳过桃山肩膀,看他睁着眼睛,分明是已经醒了,摸摸额头又替他拉拉被子,自己背身在盆里拧手巾,听身后几声咳喘,也带上一分关切,“还没好啊?这都好多时日了。”

桃山撑起身来倚在床头看她,悠悠回道:“有劳贵人忧心,偏我这副身板硬朗,一时半刻还死不了。”

“不许恼我,我这不是来了嘛。”

翠罗衫看他接了手巾,打开包袱给他看,“前些时候教你去借的衣裙首饰都在这里了,你有空点点。”

桃山揩了把面,冷笑道:“原来是来还衣裙的,我只道你哪来的好心,来探我的病。”

翠罗衫闻言从袖中取出个纸包掷在他身上,也不搭腔,推门出去了,桃山打开纸包来看,原来是裹了糖霜的莲子糖,便捡了一粒放在口里,这几日饮食清淡口中无味,这下也算解馋。不一时,翠罗衫提了食盒回来,瞥见他消了怨气,盛出碗粥来端给他,桃山只一手捧着纸包,一手翻着莲子糖,并不去接。

“先吃些粥,不吃病怎么好呢。”

“我没手。”

“我替你拿着。”

“你喂我。”

“你自己拿着。”

“我这些天抱病,误了好些贵人的局子。”

桃山并不看她,只挑了粒大的莲子糖捏在指尖端详。

翠罗衫早前做下的孽,现今难免有些亏心,只得坐在床沿侍候他用饭,两个人明明都有话要说,偏不言语,好似非要等着粥碗见地才肯说似的,翠罗衫放了碗,石生进来收拾,满室里仍只有碗筷叮当作响,好不尴尬,于是问起外面动静,石生这才敢说笑,说是楼里的孩子拿红绡堆雪人让茶公看着了,一人一顿手板,因着楼上有贵人谈生意不让哭出声呢,里边有个淘的不让打,满院子里乱窜,茶公正叫人逮呢,翠罗衫听得直笑,连带着桃山面上也稍有缓和。等石生服侍桃山盥洗毕抱着盆退出去,才听桃山又要梳头,翠罗衫在妆台上取来梳子替他把乌发攥在手里,从头梳到尾。

“你说巧不巧,我昨晚做个梦,正梦到你要来。”

顿了顿又接着说:“还梦到我被赶出去,赤着脚在雪里走。”

“你想走吗?”

“走,冰天雪地的走去哪?”

“雪都停了,过些日子就不冷了。”

许是说到这,翠罗衫方觉屋内有些冷清,循着炭盆看去,早已燃尽了,取了根绸带替他绑好头发,放下梳子叫人来生炭,左等右等也不来,不知道是教什么绊住了。

“我可不出去,年后再养不好病出局,柳梢楼可不是善堂,不养闲人,你看这不是,人还没走,茶就凉了。”

桃山捞起床前杌子上的衣裳穿在身上。

“有人赎你你也不走?”

“谁?谁有这通天本事,我在这儿那么些年还从没见谁能活着出去这座楼,说到底,我们这些背着家仇籍没来的注定在这儿耗一辈子。”

桃山穿好了衣裳,蹲在炭盆前拿炭剪子翻了翻火,回头朝她笑笑,“他去是不顶事的,你在这等等,我出去教石生拿银子买些来。”

说了在枕头下摸了一把就要出去,却不料未等出门便被翠罗衫拦腰抱住。

“我不冷了,你不要去嘛。”

桃山回过身来,摸摸她脸颊,“你不冷我还冷呢,你在这等我,我一会儿就回。”

翠罗衫仍不肯撒手,“我有话说给你听。”

“等我回来慢慢听。”

桃山欲解开她缚住他的手。

“不,你先回来。”

翠罗衫抓住他的袖子从中搜寻,两人争夺之间,桃山袖中匕首当啷一声掉在地下,被她拾起攥在手中。

桃山见状有些急怒,捏住她的手腕道:“你做什么?”

“你不要去,去了也是白白送命。”

门外有人听见争执,问了几句,趁桃山分神应对,翠罗衫挣脱开来,将匕首背在身后退远几步。

“你是不是……你早就知道。”

桃山原本就病重虚弱,经过这一番折腾,额角已冒出虚汗,饶是这样仍不顾咳喘苍白着面诘问她。

“我不知道。”

她眼神躲闪。

“你说不知道?他哪次来你不是跟着,挡在面前同我虚情假意,让我看得见摸不着。”

不过几句话,他已咳哑了嗓子。

翠罗衫一时不知如何解释,只能试图同他讲明利害,见他上前,又将身后匕首攥得更紧些,退后一步,可他并没来抢夺,反而扶着她面前花桌一截一截跪下去,跪在她面前,赤红着双目,仿佛要滴出血泪来,她听见他说,“让我去,是生是死我都认,不能再等了,我快要疯了。”

“这把刀,拿到贺三面前,你一定会死。”

“那就让我死。”

翠罗衫从没见过哀戚二字真真切切地映在人身上,这样的情形,再多的话都无力,唯有默然以对。

那滴血泪流出眼眶,滴下去,都悄无声息,“今天本该也是我的忌日,苟活了这么些年,你不要再拦我,要是没能死个痛快,你就帮我一把。”

一个儿子,要为他的养父报仇,要为十余年间的苦痛报仇,凭一把匕首,一腔孤勇,向踏歌楼楼主贺三报仇,翠罗衫没由来地羡慕,时至今日,她仍然不知道该不该报仇,该向谁报仇,亦或是恩还是仇,想了一圈,只觉得该死的,是自己。于是她也跪下去,就跪在这个打算替父报仇的人面前,把匕首放在中间,坦白了一切,这其中自然包括重裘,那个她故事里的师傅,那晚故事里的哥哥。

起先翠罗衫见他低着头并没反应,后来逐渐耸动起肩来,再后来那副肩膀就如蝶翼振飞,连带着喉咙里原本并不爽利的笑声也愈来愈响,他抬起头来看向她,从前那双秋水含情目以另一番姿态盈满了,可是情已不是原来的那个情,有哀恸,有懊恼,有忿恚,刀子似的射过来,她却觉得麻木,仿佛五识仍在受蕴尽失,她说不清缘何这两汪泉眼汩汩流淌,却在她的面上湿热起来,倏忽心口也痛起来,她又好像明白了,竖在眼前的大抵是面镜子,镜中人心痛,她也随之而痛。

石生进门看见这幅情形,翠罗衫跪在桃山身前,心口还上插一把匕首,一声惊呼引得楼中慌乱起来,连带着倌人贵客都开门探看,所谓贵客,贺三也在其中,说来也巧,他一早便来此处同衙门里的大监结年帐,议完事正要相送出门就听对面出了乱子,本不欲管,只是瞥了一眼觉得门口那人样子依稀像是楼里安插在小倌身边的谁,心下一沉,待送了掌事回来拨开众人,出事的果然是她。

翠罗衫看着桃山身后人群熙攘颇有些不解,又见贺三也近前来,才如逢雷殛,猛地惊醒过来,摸索向心口匕首处,在人前倒下去。这一刀是胸有成竹早就料定要挨的,不让他刺这一刀,以他行首的姿容声貌、以他揽客的日进斗金,柳梢楼如何轻易答应早早放他离开,不让他早些离开,以贺三的多疑与神通又如何查不到他的身世,到时候想走也走不掉,还不如浑水摸鱼,激他一把,教他捅了客人坏了名声,像个瘟神似的被驱逐出去,好歹还有命看看人间,可是当他没有半分犹豫真的刺过来,她反而犯了矫情,心里泛起一点苦涩和委屈,原来从始至终他真的只是同她逢场作戏,她怎么就糊涂起来,一次一次、一遍一遍对人心存期冀。

见翠罗衫倒下,贺三一时慌了神,跨进门来跪在她面前,不知如何是好,等想起教人请大夫回川早已牵马去了,回头看见桃山杵在那里便叫人捆了他下去,不料被她扯住袖子,痛得睁不开眼睛犹叮嘱自己留他性命让他走,贺三仓皇答应了,教人拉桃山下去,自己把翠罗衫小心抱去床上,吩咐楼里的倌人相帮取些烧酒纱布来备着,又遣了人去门口看看请大夫的人回来没有。

贺三见她攥紧衣袖,咬牙到面上青筋都暴起,知她疼痛,看她不肯睁眼,怕她一时疼昏过去再难苏醒,又看这心口血涌,染湿半片衣衫,不敢擅自拔刀,平生所学都用不上,嘴上只能轻声细语地相劝,脑中却没一点办法,只得再遣人去门口探看,等楼梯蹬蹬作响,医者拿了医箱出现在门口,他才猛地让开床头,由回川扶到桌边坐下。

等大夫拔了刀、止了血、开了药方,天色已然晚了,下了楼极目远眺,天边艳色霞光如屏如障堪堪抵挡半边夜幕,近处车马纷沓,灯影团簇,有耐不住性子的小儿跑在街上,先放起爆竹烟花,想来这样的时节也唯有医者不肯停歇,踏凳上来马车,也回家讨一碗饺子。

这一夜,月不团圆人团圆,凡是有家的都愿围在一处过个热气腾腾的年,贺三没家,回川却有家,一将人带回秋园就遣了他回去安心陪自家娘老子庆个新岁,自己陪在翠罗衫跟前,等人都走净了才发觉双手一直抖着,茶水都晃漾,想自己执掌踏歌楼左右江湖多年,如今这般没出息,不由得气笑了,可想起方才还是后怕,差一点,差一点又成孤家寡人,这天煞孤星的命格,想留个人在身边,难如登天,当初买她回来不过为讨母亲欢心,谁承想不过几年光景原本相亲的家人、相近的朋友走的走,散的散,就剩她不起眼没被天收走,如今仅存的这一个,他别无所求,只望苍天怜他早失怙恃、伶仃一人,留她在自己身边做个长久的陪伴,万望慨然,切切,切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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