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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八、春来还发旧时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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翠罗衫阖目躺在从前睡过的芙蓉锦帐里,一连做了好多个梦,梦境亦幻亦真,教她哭哭笑笑、流连其中不愿苏醒,恍恍惚惚是个脱了棉衣出门踏青的时节,她和表哥在池边追逐玩耍磕掉了门牙不敢回家,躲在定香桥边直到天黑,舅母寻过来打着灯笼照见自己,就一下扑到她怀里哭,舅母带她在街上买了糖画和新衣裙,再回家竟不见表哥,府里的仆从只哭着说表哥教花子拐跑了,再也找不到了,舅母听了就甩开她的手跑出去,她跟在后面追,追到一条长街上,看见好长一条队伍,最前面有顶轿子,是重裘坐在里面,轿子行了一路,她就跟在旁边追了一路,步子小,时不时要跑上两步,到了渡口,重裘下来拨着刀叮嘱她老实等他回来,她嘴上答应了,还是跟在船后面去找他,上了岸,路都不认识,找不到重裘又没有认识的人,只能在路上晃荡,碰见珠娘抱着琵琶出局,自己也被拉到局子上,珠娘哑了嗓子唱不来,众人就起哄由她相替,妈妈不由分说就拉着她下去换衣裙,夏日暑气难耐,汗气沁得轻纱粘在身上,那边琵琶声起自己犹未换好上场,妈妈生了气,就拿着棒子朝她心口打下去。

翠罗衫痛呼一声,骤然苏醒,原来已换了天地,窗外天色未晞,只闻得院中簌簌风声,听得人心寂寥,翠罗衫僵着身子匿在暗色里打量周遭,强撑着坐起来找水喝,桌子上扫了一圈都没寻见,探头看纱帘外绣榻上睡了个小丫头,本想叫她,想了想又作罢,放轻了动作再躺回去,这才发现水壶就一旁小杌上,欲替自己倒一杯水,不想扯动伤处一时失力,水壶啪一声摔在地上,四散成片,惊醒了那丫头。

小丫头乍然醒来头脑尚且发懵,闭目坐起来醒了会神才趿鞋下榻收拾碎瓷,待收好了又披袄出去传水,一通折腾下来已渐渐醒转,此时正趁着微微天光悄悄觑向床上,眼睛不想正与翠罗衫对上,索性也不躲,朝她大喇喇绽出个笑来,翠罗衫见她十二三岁的模样,一张圆面孔生的阿福娃娃一般,天然一股娇憨稚气,心里也生出些柔软,唤她近前来坐着说话,才知道这丫头名叫小莲,是扈婆婆家的孙女,贺三爷回家拜亲前调她来照料,娘子想吃什么要什么只管找她,要是想叫红瓷娘子来玩就稍等等,她要等到食时才起呢,言谈间全无心机的样子,翠罗衫遂放下心来,打听她知不知道自己是怎么受的伤,小莲闻言有些吃惊,啊了一声,“娘子自己都不知道吗,听说是个坏人捅的呢。”

又问她知不知道那人是谁,她也只模糊听人说是个做官的人,翠罗衫闻言失笑,伸出手替她捋捋额前碎发,赞她说的不差。

等到晌午时分,扈婆婆包了馄饨搁在门外,小莲挎起食盒转身进门,却听院里有人过来,抬头一看正是三爷,放下盒子叮当两步跳下台阶来问好,贺三应了,问她里头那个娘子可醒了,小莲答了话,替他打帘教他进来。翠罗衫见贺三进来里间撑在床头作出个行礼的姿态,贺三止住她,“别动”,翠罗衫也不勉强,复倚在软靠上,贺三自寻了个地方坐下,一时两人相对而处说不出的别扭,又不知道怎么开口,更生出几分尴尬,便装作看外间小莲盛饭,那面小莲听里面连咳嗽都没有一声,探头进来向二人笑道:“三爷可用过饭了没有?”

又看向翠罗衫,似是商量的语气,“大母包了鸡汤馄饨,闻着就鲜,三爷没吃的话就在这里用吧?”

见贺三有些犹疑,猜他这个时候赶来定是不曾用饭,翠罗衫又不曾言语阻拦,便盛了两碗进来,连带几碟小菜摆在桌上,“娘子放心,尽够呢,大母盛的满。”

两人这便接了碗勺,用起饭来。

等侍候二人用毕饭,小莲拾了盒子下去,翠罗衫方开口问:“三爷的事情都办完了?”

“嗯。”

贺三扬一扬衣袖,拂散桌上袅袅炉香。

“还顺利?”

“顺利。”

两个回合下来,原本因小莲和缓些的二人又复沉默,等了许久,还是贺三先问起来,“你伤还好么?”

“承蒙三爷挂念,都好多了。”

贺三见她又作这副模样,冷笑一声,“我可不只是挂念,大夫都是我找来的。”

“属下知道,属下这条性命全凭了三爷才捡回来,三爷深恩……”说着就要下来行礼。

贺三看不过,斥住她,“不是说了别动,坐回去。”

翠罗衫方才一番活动已扯痛伤处,又不敢现在人前,强忍着坐回去,平复一会才谨慎开口:“三爷可还记得二十九那天说的……如今属下来了。”

“管事那里我已经教人打过招呼了,至于出不出的去,全看他付不付得起自己的身价了。”

还不及翠罗衫道谢,贺三接着道:“你的事我替你办了,我的事,也该你替我办了。”

翠罗衫不由正色,“从此三爷的烦扰就是属下的烦扰,三爷一声令下,属下赴汤蹈火在所不辞。”

“你留下做事。”

“三爷?”

翠罗衫有些不解。

“听不明白?我说叫你留在楼里跟着我,不必出外差了。”

翠罗衫看他面容沉静不像是赌气说笑,没由来有些仓皇,“这是怎么说的?”

贺三低头刮了几下茶末,吹口气,缓缓呷了口茶,“如今我身边这个回川是新调上来的,许多事体不明白,你和无野走的近,通信也好取经也罢,采买经纪这些事先挑起来,再慢慢教他。”

“三爷高看我了,这些精细机密事情我怎么做得来?”

“不会就学,况且要连这个也做不好的话就更不指望你胜任旁的了。”

翠罗衫盯着锦帐上垂下的一颗宝蓝琉璃珠默了半晌,伸出手来拨弄,“就……不能换个别的。”

许是贺三心情不错,也同她开起玩笑来,“这园子里缺个泥瓦匠你做不做?”

见她不吭声,搁了茶碗,看她一眼,“怎么,又要耍赖?”

翠罗衫闻言遽然抬头,两人目光相交,难得一笑。

贺三走前翠罗衫向他借了个手下替自己传话,没想到来人却是回川,站在外间不肯进来,翠罗衫道句不妨事,将他叫到眼前来嘱咐:外城某处宅子里的桌下有两块碎砖头,掀开来是她攒的银钱,请他启了出来,拿去交给柳梢楼的桃山,也替她捎句话,从前给他的那个包袱教他再好好清点,要是少了什么她也好找来补上,若是不少就早些赎身回去吧。回川方答应了出去,小莲又扑棱着袄子进来,翠罗衫看她额发上零星白点,问道:“又下起来了嘛?”

小莲凑到炭盆前取暖,扭过双鬟同她笑道:“是哩,可惜娘子见不得风,不然也出去园子里看梅花,很好看呐。”

晚间掌了灯,翠罗衫正低头瞧着久未修剪的指甲出神,没留神风帘处一阵响动,再转眼红瓷已擎着一盏灯袅袅娉娉地走进来了,还不及她反应手臂已被按住,“不用起来。”

翠罗衫微笑摇头,仍爬起来,红瓷拿她没法子,只得替她拿来靠枕倚住,嗔道:“起来做什么。”

翠罗衫只顾觑她手上的灯,扬扬下巴笑她,“你是绣活做得眼睛花了,灯笼都打到屋子里来了。”

红瓷听了掩口轻笑,拿指头在她额上一点,将花灯递与她,“喏,给你的,人家好好拿来给你解闷,偏你没良心,还要寻我的开心。”

翠罗衫接过花灯细看,原来是盏香瓜大小晶莹剔透的羊角灯,底座处拿金粉描了莲花的样子,又外罩一圈璎珞,叮叮当当的提在手里倒有些分量,红瓷在一旁掐指细数,朝她道:“你这一睡三四天,什么都不理睬,眼看过几日就是十五,我刚得一盏奇巧好玩的就冒雪给你送来,我好不好。”

翠罗衫也放下灯牵她衣袖,玩笑道:“你这么好,我都想留下来赖着你了。”

红瓷并没多想,捏捏她下巴,随口笑道:“好呀好呀,正巧我房里还缺个使唤丫头,有翠罗衫来供我消遣我多有面子。”

翠罗衫闻言闷闷不语,捏了她的柔荑在手里玩,红瓷见状摸不着头脑,问道:“怎么,身上不舒服?”

翠罗衫待说又怕她多心,有些迟疑,红瓷这才敛了笑,又问道:“有事么?”

“三爷教我留下,跟在他后面做事。”

红瓷朝外思忖了片刻,回头朝她道:“不是坏事啊,还是你不愿意?”

翠罗衫笑得颇有些无奈,垂眼道:“哪里容得我愿意不愿意,不过是……折了翅子再飞不起来罢了。”

红瓷见她苦恼本来也有些发愁,忽地想起什么又噗嗤一声笑出来,引得翠罗衫来问她,她才答道:“我想起你那些风流债,你是舍不下他们才愁的吧,什么越州的秀才、会稽的匠人、五台山的和尚……我可数不来。”

“什么五台山的和尚,分明是金陵的。”

“金陵也有?”

红瓷饶有兴味地探过身来。

翠罗衫忍笑将她抵开,反问道:“你在金陵的时候就没有?”

红瓷被她问住,眼神飘忽,故意岔开话,“小丫头还问起我来了,要还在金陵,你可不是要称我一句哥哥。”

“说不过就耍赖。”

翠罗衫话说出口才反应过来,脸上不由一热,又装作无事,“你才比我大几天就称兄道弟起来。”

红瓷只顾抓着她的手笑道:“不叫哥哥难道称起姐妹来,那才好呢,这园子里多热闹。”

不成想翠罗衫听了这话更急,话没出口反而捂着心口咳起来,又扯动伤处,一时痛得不知怎么才好,红瓷见了忙止住替她顺气,软语道:“不要着急。”

翠罗衫犹痛得倒吸凉气,“我就是怕你误会这个。”

红瓷握住手安慰道:“知道,知道,我知道你的心,要是误会也不会赶在今天来了。”

翠罗衫还不消气,丢了她的手,偏头掩口咳嗦,“那你还说这个。”

见她如此红瓷有些反应不及,待回过神来欲问她,又不知该说些什么,刚说出一个“我”字就被她反口,“你什么?”

“我……我不理你了,我走。”

说着起身欲走,却被翠罗衫拉住,“哎哎哎,好哥哥别走,我还有事求你呢。”

红瓷朝外坐着,倨着下巴也不看她,“说吧,什么事?”

翠罗衫指着衣箱央她替自己从里面找件翠衫出来,又要针线筐里的剪子,待红瓷都拿过来,她也不过展开衣衫看了眼就操起剪子从上面铰下一截布料来系在红瓷腕上,红瓷见状颇为不解,还不及嗔她靡费就见她又向内取过一个钱袋,俏皮笑道:“还劳烦你差人将这布料和银钱一齐送给城南永平巷车马行里的陈翁,他看见这块布就明白了。”

“明白什么?”

翠罗衫一面摆弄铰坏的衣衫,一面朝她道:“明白……我剪破了衣裳啊。”

红瓷见她这副样子实在好气,掂过钱袋打了她掌心一下,甩过帕子起身来,披上她彩绣花鸟纹的湘妃斗篷闪身出去了。

红瓷刚出去,小莲又护着药碗进屋里来,把药吹凉了递给她又回身去捧蜜饯盒子,“娘子怎么不留红瓷娘子多坐坐,自己一个人多没趣。”

翠罗衫教药苦得直皱眉,没法子捏了鼻子一口气灌下去,蜜饯入口缓过劲才开口,“不让她走难不成还教她睡在这儿,半夜睁着眼说话?”

小莲接了碗放好转头替她收拾膝上衣衫,“怎么不行,三爷又不在这里,啊呀,衫子怎么去了一截,这可怎么好。”

翠罗衫见她大惊小怪,不以为意,“怕什么,都是往年穿剩的旧衣裳。”

小莲犹在灯下心疼照衣,“才不是呢,这都是姑娘刚来那几天三爷让人新裁了送来的,那么漂亮,铰了岂不可惜。”

翠罗衫听了心里颇不是滋味,“是么?是有些可惜了。”

呆了许久才把剪子递给她,言说困了,小莲听了也只得放下衣裳,过来侍候她盥洗躺下,一夜卧听北风,不在话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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