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丘生惆怅地叹息,喃喃说:“他总是不守规矩的。”
顾遥知走到他身后,忽然将头搭在他肩头向下望着陈丘生手中的信,说:“我倒觉得你这弟弟是个良人。”
“无规矩不成方圆。”陈丘生默默放下信,他侧眸对视顾遥知,问,“你莫说别人,你是良人吗?”
顾遥知将筷子上的青笋叼在齿间,他咕哝着地说:“我心所属为一人,但不知那人可知我心?”
陈丘生用细长的手指点在他的额头,笑着说:“君心我知。”他转身捧住顾遥知握碗的手,真诚地说,“我心独留此处,与你一起,不归他乡。”
顾遥知怔怔地注视着陈丘生,旋即许久,两人相视一笑。
屋外陈丘生的贴身仆役震声突然跑到院门前,他弯腰按着膝盖,喘着跑急的气息说:“大、大爷。码头来了好多船队,都说是崇都来的,其中还有、还有……”
震声喘不匀气息,断了口中的话。
陈丘生转身出门,说:“走,去看看。”
顾遥知举着筷子说:“丘生,我与你一道。”
陈丘生在一步一回首里说:“吃完再来,我在码头等你。”
顾遥知摇着筷子笑,望着陈丘生的背影出了院子。
陈丘生坐着马车来到码头,就见岸头上一帮百姓围成一个圆。
他上前一看,顿时睁大了双眼!
这被围的里三圈外三圈中心赫然躺着一个人,正是身穿湿漉漉甲胄的江百川!
震声向船员打听了一番,随后向陈丘生禀告说:“大爷,这人呀,是在江上捞起来的。当时就剩一口气了。”
陈丘生当即下令:“快送郎中救治,快!”
众人合力抬起江百川直奔城中药铺,郎中一番诊治又是塞药石又是按压胸口。好歹江百川突然呕出一口水,咳嗽着苏醒了过来。
“这是哪里?”江百川看着四周围来的视线,“我可还活着?”
陈丘生驱赶开众人,他走近说:“这里是烟州,江百川,你回家了。”
江百川眼眸一点一点地睁大,他踉跄挣扎地站起来,仓促地推开众人突然就外屋外走。
陈丘生当即问:“你去哪?!”
江百川沉声喊:“去寻我娘子!”
众人狐疑地面面相觑,而江百川已经冲出大门。
他急切地奔跑在大街上,沿途打听询问,终于从记忆的轮廓里找到了那条花酒巷。
等推开青楼的大门找到那名他熟悉的妈妈,他急声问:“梦娘在哪里?!”
妈妈见了他以为见到了鬼,这不是江百川吗?他不是已经死在满红关了吗?他怎么回来了?!
“江、江公子呀,你且听我说。”妈妈启齿难言,“梦娘她、她……”
江百川自从在满红关待久了,身上多了悍匪的气质,话不言多就咣当一声抽出刀,抵着妈妈的脖子质问:“梦娘在哪?!你说!”
妈妈吓地瘫软下去,她哭哭啼啼地结巴喊:“梦、梦、梦娘代江家女进宫选秀,她拔得头筹被选上,如今已是广寒宫的月妃了!”
江百川瞳孔骤缩,他似惊愕地怔在原地,手中的刀脱手落在地上,噌地一下刺入地板。吓得妈妈差点呛过气去,她双眼一翻白,晕了过去。
江百川在一众战战兢兢的混混环视下转身,走出青楼时口中怔怔地喃喃:“梦娘……广寒宫……月妃……”
此时季风呼啸,天空霍然下起了一场大雪。江百川走过大街,落寂的身影孤零零的好似这烟州陌客。
周遭的一切已非当年他离开时的模样,大街小巷物是人非,他走过桥头,与伫立在桥上的两名乞丐擦江而过。
雪花落入湖中,湖面因天寒地冻结了薄霜,河里的鱼尾在暗处游悸荡漾出水波,倒映着那淡漠的倾城面容。
发丝遮住半边面,梨花叹息着说:“所以你一路装疯卖傻,只是认出了我?”
景诚面须浓生,他搓着冻寒地手,担忧地说:“我一眼就认出你了。”
梨花转过身,那发丝随季风飘荡,现出半张被烈火吻过的侧脸,狰狞的经络像是分裂的闪电,印刻在曾经勾走无数才子客魂魄的绝美容颜上。
“你当年推我下江,为何还寻我?”梨花冷笑里带着自嘲,“我当初痴心错付,栽在你身上。而今我寻到了儿子,你不该跟着我。你走,走!”
景诚吓地缩肩,他左思右想却不及脱口而出的一句话:“我当年负了你,是我的过错。我想补救,无论是你还是儿子,我都肯!无双,我、我错了。”
梨花正是当年被景诚推下花船的江无双,女人最美最爱的容貌在大火里失去了一半,可她却还在苦苦寻找当年遗失在大水中的婴儿。她的儿子,便是她支撑在这凄苦世上活下去的唯一理由。
她恨死了景诚,当即上前重重一拳打在他的肩头,打地他倒吸一口凉气。
“你以为你的所作所为值得我原谅吗?”乐无双眼眶通红,她着急地在腰带里掏,“我在开渊谷听的丝毫不差,景诚,你为了化龙飞升竟拿自己的亲子血祭。元吉是你的儿子,你的亲骨血,你怎么下得了手?怎么下得去!”
她狠狠一甩手,那刻着‘乐’和‘文’的脚铃被砸地叮当作响,清脆的当啷声像是撞碎了景诚的心。
他凝视着那地上的脚铃,随即抬头说:“是我的过错,你要我怎么补救?是我的命,还是整个郑国?我可以回到崇都重证皇帝的身份,我可以将太子之位定给元吉,我可以让他做皇帝!无论你要什么做什么我都依你。无双,我可以对你千依百顺,只求你别离开我。”
乐无双讥嘲地说:“皇位?太子?景诚,你以为当初我看上你是因为你的身份?你错的太恬不知耻。我当初看你是个能为郑国带来风调雨顺的正直人,你当年还是个怀有善心的逍遥客,可如今呢?虎毒不食子呀,你血祭亲子悖逆天理,连自己的女儿都千方百计寻出来血祭,还有什么事是你做不出来的?够了。”
她轻声重复着最后两个字,在退步间决绝地遥视着景诚,说:“够了,别再跟着我,你我从此断绝关系。我乐无双此生,绝不再与你刘景诚有任何瓜葛。”
她转身奔走,可景诚却疯了似地紧紧跟随。她停步,他便停步,只是远远地跟着,再不敢靠近半分。
此刻天际乌云竞相追逐,大雪似终涌不止地落下,大坝上传来了一声高昂地呐喊!
“将军,你快看那!”大坝上巡视的哨兵指着远处,“那里!”
梁封侯撑着城垛抬眸遥望,就见那褪去的潮水中,无数双血红的双眼扑涌而来,如同青天白日涌现的暗潮,沿着河岸疯狂疾驰!
梁封侯心情沉重,说:“来了。”
城头的守备兵大多都是刚换上甲胄的百姓,城西禁军的人马才刚从码头赶来,这批先遣军的人数不多,上了城头一见对面的架势都吓破了胆。
“布置城防!”梁封侯指挥胆战心惊的百姓高举盾牌,“这些恶魔可以爬上城墙,凡是攀爬上来的,都给我狠狠推下去!”
有城西禁军的甲士胆怯地说:“将军,这些恶魔这么多,我们人手不够,还是退守崇都——”
“如若要退守崇都!”梁封侯冷声打断他的话,且目光冷冷斜视一众颤巍巍的甲士,“那陛下为何派你们来此?”
甲士闻言不禁咕咚一声咽下唾沫。
“来不及了。”梁封侯直指大坝下方,“这些恶魔的速度比之我在满红关所见更快,若是我们退守在半道上就能追上我们,还能杀净所有人。”他转头斜视方才说话的甲士,“知道盘州的下场吗?满红关、西阴关、盘州、门州,恶魔所过之处皆是屠城之举!唯有死守,才能杀出一条活路!”
一众甲士闻言都面色一凛,旋即就听梁封侯高声震喝:“众将士听令!”
城头所有甲士齐齐跪地,齐声应答:“在!”
“死守烟州。”梁封侯环视左右,“战至最后一兵一卒。”
所有甲士齐齐昂首注视着他,半晌后,齐声回答。
“喏!”
雄壮辽阔的大坝好似横亘天宇,恶魔迎着斜面的北方奔腾而去,波澜壮阔的暗潮浑搅着杀机,血红的狰狞双目在眨动间现出死寂的宁静。
大坝城头军旗迎着狂风飘摇不休,无数甲士持刀凝望,与恶魔遥遥对视,苍漠的白雪飘零无序,紊乱了呼吸。
恶魔队伍中缓缓传来轻微的铃颤声,一袭黑袍,一扇黑羽,白皙的手握着那长长的引魂灯,灯盏中烛火摇曳着。
微微地摇曳着。
海风袭袭,转眼风息浪止,四下寂静无声。
黑羽羽扇缓缓伸出,指向大坝之上。
漆黑的无数张无神面孔都齐齐抬眸望去,手中寒芒乍现,长矛的锋光闪烁在暗潮中,仿佛增添了一抹艳色。
那羽扇高举,长矛立刻被握紧高高举起,对准了天空,对准了大坝。
羽扇轻轻一落。
嗡嗡嗡!
无数根长矛齐射天空,遮天蔽日撕碎了雪屑,淬出了令人胆寒的白芒,朝着大坝蜂拥而下,下起了一场矛雨!
“举盾!!!”
梁封侯声嘶力竭地呐喊响彻天宇,所有甲士当即猛地高举盾牌!
轰、轰、轰!
木盾的支离破碎声像是洞开心神的骤响,无数人影在缓缓地倒下,嫣红的血痕飞溅在城垛上,凄婉地犹如新娘的红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