旅行家在一个有着星星的新年夜晚启程,踩着尚未化去的雪,在一缕裹挟着冰凉气味的晚风中离开了名叫做埃尔瓦希尔的小镇,结束了这段不怎么童话的故事。
但在彻底的分别之前,北原和枫还是回过头,终于用自己独特的视角看了一眼这个暂居了几个月的地方。
——他想看到什么呢?
北原和枫连自己都不怎么清楚,但是他还是想要看一眼。看看这个华丽盛大的舞台与监狱,看一看那个人所拥有的灵魂。
然后他便看到了一片只属于宇宙、只属于无边浩瀚的寂寞空间的明亮辉光。
如同披着星光的太阳坠入了英格兰,地底涌上了白蓝色的岩浆,光的圣灵轻盈地飞过彩色的玫瑰花窗,最后栖息于人间的土地。
那是睡在大地上的类星体。
从异能中诞生的小镇建筑在视角下全部都变成了透明的幻影,但里面却流淌着炽烈而又柔和的纯粹白蓝色,如同一个从中世纪便活下来的苍白色幽灵,自顾自地沉浸在一个从伊丽莎白时代便开始的梦境里。
——英国和爱尔兰的异能者都是星星。
那是乔伊斯对他说过的话。
“怪不得……第一个诞生的天体啊。”
北原和枫眨了一下自己被过于强烈的光芒刺激得有些酸涩的眼睛,忍不住笑了起来。
类星体是最古老的“星”。
它们在宇宙中的存在无比渺小,但是散发出的能量是星系的千倍以上,辉煌而又耀眼地绽放着,在里面孕育着无数星星的雏形。
就像是出生在伊丽莎白时代,注视着英国从一个普普通通的国家崛起成一个欧洲异能大国的莎士比亚。
“不过幸好之前没有因为好奇心乱看。”
旅行家叹了口气,埋在怀中的鲜花里嗅了嗅属于植物和花卉的芳香,眼底有些无奈:“否则真的会被这么强的光闪瞎掉的吧?该说不愧是全世界影响最大的作家吗,这个亮度系数……”
就算是关掉了视角,他眼前还一直有光斑,造成的视觉后像估计没有几分钟消退不了,要是在镇子里直接看的话,他真的很怀疑自己会患上雪盲症。
嗯,果然还是保持安全距离比较好。
旅行家看了一眼天上几十光年外的星星,弯起眼眸,微微地笑起来,继续在寒风里朝着伦敦的方向前行,口中时不时就会哼唱出几段不知名的曲调,支离破碎得甚至让人听不出来到底是古典还是滚石。
当然,也说不定是晚风吹过了澎湖湾。
埃尔瓦希尔离伦敦并不远,是步行就可以轻松到达的程度,所以北原和枫也走得不急不缓,看到草丛里钻出来一只猫的时候还会停下来,试图用草叶子逗逗对方,感受一下这种毛绒绒生物在冬日里的温暖体温。
就算这样,他还是在十二点前就看到了这座英国的首都。
在夜晚里也灯火辉煌的伦敦。
北原和枫对这座城市的繁华倒是没有多少惊讶,只是熟练地打开电子地图导航,找了一个酒店提前打电话说明入住,接着便好奇地打量起了这座城市的风景。
伦敦是一座没有夜晚的城市。
就像是大英帝国曾经宣称过的日不落之国的名号那样,这座城市好像永远都处于白天,甚至人间的灯火比被浓雾遮盖着的太阳还要耀眼。
五颜六色的灯光绚烂得像是被打乱的极光拼图,摩天大厦上面有着深□□光勾勒出的美丽花纹。喷泉下面安装着绿色的灯,好像从里面溅射出来的清水都倒映着森林里树叶的影子。
有一种很庄严很肃穆的气氛从绚烂到有些幼稚的灯光里面渗透出来,街道是安静的,广场上路过的每个人发出的声音都不大,带着一种矜持和收敛。
北原和枫看了一会儿灯,接着朝自己的手心里呵了一口气,眯起眼睛笑了笑,把自己手中挡着风的伞收起来,走到比较偏僻的小巷子里。
这座城市的喧嚣生存在这些地方。
热热闹闹的气氛在酒吧和各种各样的二手市场里面酝酿着,足球赛的声音被放得很大,时不时传来尖叫与欢呼。
甚至还有人正在表演什么杂耍,有个人正在唱歌,各种各样的餐饮小吃店开在一起,错落有致地排布着,但半点没有杂乱与拥挤的味道。
北原和枫在露天餐饮的地方买了一袋子炸鱼薯条,沾着番茄酱小口小口地吃着,任由热腾腾的食物进入自己的胃里,有些惬意地眯着眼,呼吸着带着食物香味的热气。
他的怀里还抱着那束花,小心翼翼得像是生怕被什么人压坏,香槟色的的玫瑰在灯光下折射出某种丝绸一样的光泽,引得路过的人时不时回头看上几眼。
“很漂亮吧?一个朋友送给我的。”
旅行家抬起头,语气轻快地对着一个至少看了这朵玫瑰七八遍的人说道。他橘金色的眼睛在灯光下有一种琥珀酒般的浓郁,透着明亮清澈的笑意,声音听上去也是骄傲的。
“很漂亮,看在今天是情人节的份上,对方一定是一个很可爱的女孩子。”
对这朵花格外关注的女子似乎愣了一下,随后很快就反应了过来,用调侃的语气笑着回答。
“虽然的确是一个很可爱的女孩子,但看在时区的份上,现在已经是15号了,小姐。”
北原和枫摊开手,用无奈的语气说道,接着便接着看街边的人表演杂耍。
女子歪了歪脑袋,手指微微卷起自己棕色的头发,眼眸因为微笑而轻盈地弯起,但是却没有说话,只是继续看着街道上的表演。
旅行家没有在意这个短暂的插曲,只是在边上看了一会儿,有些疑心耍杂耍的人里面混进去了什么异能者,但看着看着,他的注意力就忍不住跑到了一个流浪歌手那里,听着对方唱一首不知名的英文歌。
配乐是电吉他,热热闹闹的,没有国内盲人拉二胡的凄凉感,配着喧嚣的人声,总是让人感到一种恰到好处的美,唯一的遗憾就是整首曲子不算太长。
旅行家就着最后的一点音乐把炸鱼薯条全部吃掉,听着四周人吵吵闹闹的声音,感觉自己寒夜独自一个人行路时沾染的凉意都融化了不少,整个人都暖和了起来。
伦敦城里面没有雪,也许是已经融化了。
北原和枫踩着干净的街道回到大道上去找自己的旅馆,临走前和那位女士打了个招呼,走的时候怀里抱着一捧鲜亮的花。
那朵香槟色的玫瑰在他的怀里悄悄探出一个脑袋,好像正在懒洋洋地打哈欠。明明一捧花束里有那么多的花,但只有它冒出来,好像天生就有不服管教的傲气。
也许世界上的玫瑰都是有点轻慢的,但这也没有办法,谁叫它们总是那么美,美到有充足的理由任性。
北原和枫怀揣着花朵,来到了自己预约的宾馆,付清钱款入住,顺便要了一个可以插花的玻璃花瓶,在入睡前给它装了一半的清水,把那束花认认真真地插在里面。
花瓶后面是窗户,窗户后面是伦敦眼,当时正在发着紫色的光,在夜晚各种各样的光线里美得独树一帜。
“早上去看看拜伦和王尔德……再问问他们伦敦有没有什么值得推荐的地方。不过我总觉得这两个人可能都不太靠谱。不过能和他们再会我还是很开心去的。”
北原和枫趴在窗沿上,伸手碰了碰玫瑰的花瓣,自言自语了一两句,接着又想起了他那两个朋友的样子,忍不住失笑。
再会。
对于他来说,这是一个有些陌生的词汇,但正因如此,他才格外地期待着。
“还有你们,也早点睡吧。我可是答应了她要好好照顾你们的。”
“晚安,花儿们。”
旅行家看着瓶子里的花,最后弯起眸子,轻声地与它们告别,就像是他与自己的任何一个朋友在晚上告别一样。
房间的灯被关上了。
北原和枫今天打算睡得早一点,好应对白天自己要见的那两个精力旺盛的家伙,但是在钻到被子里闭上眼睛的时刻,他还是忍不住花了一段时间回忆与怀念。
他想着自己和拜伦一起越过的海,想着看着王尔德画画的日子,想着威廉坐在屋顶上,也不知道现在有没有下来,会不会被风吹到感冒。
他还想到了花瓶里的花,还有那个在小镇里送给他花的女孩。
在分别时,少女那对漂亮的眼睛看起来湿漉漉的,像是被水浸泡过,但是最终还是没有哭出来,只是看起来很忧伤很忧伤。
“能够离开是一件好事。”
她仰着自己的脑袋,努力地在脸上撑出一个笑,声音听上去却带着沮丧与失落的音节,像是被风冻得瑟缩的小花。
“其实我也想离开……我不想就这样在剧本里这么表演下去。我是一个人,我想要做一个真正的人,我……”
她停顿了一下,把后面的话全部都吞咽到了自己的喉咙里,只是努力地笑起来:“谢谢你愿意陪我过圣诞与新年。”
在圣诞节,不想要继续当一个演员的少女第一次鼓起勇气,从舞台上跑下来,朝着不属于这个戏剧的观众伸出了手,也是第一次对着一个陌生人说出了自己内心所有的苦闷。
让她自己都感到有些幸运的是,对方并没有觉得冒犯,甚至还照顾着她,把她当成一个真正的人来对待。
否则就连她也不知道自己这种天真的勇气是否还能持续下去,又能够持续多久。
分别时的北原和枫看着眼前的这个姑娘,叹息了一声,伸手抱住这个孩子瘦弱的身子,主动揉了揉对方的长卷发。
“想走就走吧。”
旅行家垂下眼眸,似乎是想到了当年有着同样固执眼神的自己,用温和的声音说道。
“不要让自己后悔——渴望旅行的人只有生命中拥有一场旅行,才可以说是完满的。”
少女懵懂地抬起头,看到眼前的旅行家对她勾勒出一个微笑,在这个短暂的拥抱结束后轻声开口:“再见啦,赫米娅。”
名为赫米娅的少女张了张嘴,粉红色的眼睛看着这位旅行家,一时间没有开口。
眼前的旅行家在这个未曾下雪的雪夜里撑着一把透明的伞,怀里抱着她自己送出去的花,枫红色的围巾被寒凉的风扬起一角。
那对柔和明亮的橘金色眼睛里好像落着与街道上一样厚的雪——并不让人感到冰冷,只是柔软到让人有些觉得他正在忧伤。
“……”
赫米娅抿了一下唇,最后还是组织好了自己的语言,接着便朝着对方露出了这辈子自己最灿烂的笑:“嗯,再见,北原先生!要好好照顾我送给你的花!”
“放心吧,我会照顾好它们的。”
北原和枫眨了眨眼睛,先是看着自己怀里鲜艳的花朵,用仿佛在微笑的语气回答。
接着是一个轻柔的扑朔声。
旅行家愣了愣,从无眠的黑暗里睁开眼睛,从床上坐起来,看到了自己放在窗沿边的花。
花还在盛开着,背后是大城市稀疏的星光与明亮的灯透过玻璃花瓶百折千回地闪烁,瑰丽得如同被拘在瓶子里的星海。
香槟色的玫瑰混杂着白花紫边的洋桔梗,水晶草脆弱纤细的花朵黄白相间地点缀,美得一如孤冷的星。尤加利叶则在郁郁青青地绿,像是无声燃烧着的火焰,发出无声的喧嚣。
看上去和入睡前一模一样。
但是北原和枫却惊讶地挑了下眉,从床上下来,没有打开灯,只是走过去,目光落在那一束美丽的花里。
——那是一只铜色蝶。有着橘红色花纹和图案,娇小精致的翅膀几乎就像是细纱,此刻正有些害怕地努力抖着翅膀,最后干脆合了起来,把自己伪装得灰扑扑的。
“二月十五号就有蝴蝶了……伦敦这座城是什么级别的热岛效应啊。”
北原和枫看着这个胆怯的小家伙,无奈地摇了摇头,手指试探性地碰了碰对方的触角,立刻就把这个年轻的小蝴蝶吓得飞了起来,在黑夜里到处乱飞,最后昏头转向地掉到了他的手心,几乎是快要哭出来的样子。
“晚上有点冷,你就在我这里待一会儿吧。等会儿给你开暖气。”
旅行家倒是脾气很好地解释了一两句,接着把蝴蝶装在了一个小瓶子里,防止对方飞到不知名的地方藏着,把未来的下一个房客吓一跳。
“好啦,这次是真的晚安了。晚安,蝴蝶小姐。晚安,花儿们。希望没有新的客人。”
晚安,伦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