伦敦的天空是阴沉的。
北原和枫抬起头,注视着远处从云层间溜走的风,橘金色的眼睛里倒映着阴沉沉的云,好像正在酝酿着一场雨。
空气里沾染着潮湿的味道,肌肤能感到贴着的布料上微微湿润的气息,就像是这座城市正处于深海。而在不深不浅的雾里隐现的人们都是有着长尾的人鱼,在雾中穿行的姿态一如在大海里面的从容。
街上不知道有谁正在唱歌。
北原和枫深深地吸了一口略显得沉闷和潮湿的空气,把花瓶抱在怀里,抬头看着一只黑色的鸟从灰色的天空中掠过,消失在灰白的雾气里,轻盈得如同游鱼。
铜色蝶的翅膀微微颤抖着,趴在洋桔梗上,怯生生地吸食着花蜜。
它依旧有点害怕,但昨天惊慌失措的举动已经让它没了力气,而且这个敏感的昆虫也感受到了旅行家身上的善意。
更何况,这个房间里的确很暖和。至少让这只诞生得太早的蝴蝶第一次感受到了春天不冷不热的柔和暖意。
北原和枫垂下眼眸,把视线从早晨的伦敦城里收回来,眼底闪过一丝笑意,手指触碰了一下对方单薄纤细的翅膀。
“别害怕,你用不了在我这里待太久。”
旅行家感受着自己手指上传来的微微颤抖的感觉,忍不住失笑,干脆把蝴蝶捧到了自己的手心里,在柔和的灯光下看着它,声音柔和:“伦敦的春天来得很快的。”
蝴蝶小小地扇动了一下翅膀,试探性地主动用触角蹭了蹭,接着便飞到了桌子上,就着桌面上因为放置了冰凉杯子而在杯底边缘沁出来的细微液体喝水去了。
北原和枫看了眼姿态逐渐变得惬意起来的蝴蝶,微微地笑了笑,打开自己的笔记本电脑,在上面敲打起来。
他这段时间来要做的事情很多。
比如说答应了乔伊斯的《尤利西斯》,比如说接下来伦敦旅行的规划,比如说对于旅行日程的记录,比如……告诉自己的朋友自己并没有被钟塔侍从绑架。
真的没必要对他现在正身处英格兰这一点这么紧张,真的没必要。除了威廉以外,他还从来都没遇到过钟塔侍从呢。
——都说了他只是一个普通人,有什么理由被这么强大的异能组织盯上啊?
北原和枫想到这几天几乎每天都在被各种担忧的短信——尤其是来自于波德莱尔的电话加消息轰炸的自己,忍不住按了按自己的眉心,又看了一眼自己的手机。
王尔德和拜伦还是没有回他的消息,也不知道这两个人到底是在哪里,应该在哪里见面。
北旅行家对自己的这两个朋友无奈地摇了摇头,感觉他们此时此刻肯定是在伦敦的哪个地方喝酒,力求在早上就把自己灌得酩酊大醉。
实在不行,今天下午就把行程换成去看泰晤士河?他其实还是很期待能够在泰晤士河里面看到小鲸鱼和天鹅的,如果能看到伦敦塔桥开启其实也不错。
还可以去剧院听听歌,去看大英博物馆,或者找一个公园消磨掉一下午的时光——这座城市有太多地方可以去了,尤其是对于一个对什么都感到好奇的外乡人来说。
“咚咚咚”。
正在旅行家思考着自己到底应该选择去哪里的时候,一阵不大不小的敲门声响起。
“请问我可以进来吗?北原先生。”
门外的声音是一个清脆明亮的女声,用语是标准的伦敦腔,吐字时额外带着一种咬文嚼字的优雅味道——这种听上去很贵族的用语习惯北原和枫只在威廉·莎士比亚那里见到过。
北原和枫抬起头,有些惊讶地看向房间门口的方向,但很快就明白发生了什么,表情变得有些无奈起来。
好吧,他收回自己之前想的话,他现在可能要真的见到钟塔侍从了。
他昨天深夜才到达英国,知道他名字的应该只有旅馆的人,有一个陌生的疑似贵族人员来找他本身就是一件不太正常的事情。再加上他的朋友“钟塔侍从里面的成员基本上全部都是贵族”的说法,几乎可以确定是谁找上门来了。
只不过明显是女性的钟塔侍从成员……是阿加莎·克里斯蒂,还是勃朗特三姐妹中的一个?或者是简·奥斯汀?
反正不可能是那个原著里有着科学家一脉相承的古怪性格的玛丽·雪莱,那位小姑娘说话的语气可不像是这样。
北原和枫一边思索着,一边打开了门,对着外面站着的姑娘露出了一个礼貌的微笑:“当然可以,请进吧。不知道小姐该怎么称呼?”
“没必要这么客气,叫我简就可以。你还没必要知道我的名字。”
站在外面的女子抬起眸子,扫视了旅行家一眼,接着右手按住自己的帽子,另一只手把提着的黑伞搭在右臂的臂弯上,履行工作流程般的行了一个简单的礼。
“我代表钟塔侍从拜访。具体的事情我们到屋内聊就可以了,北原先生。”
自名为简的女子行完礼便收回了目光,像是对于北原和枫这个人一点兴趣也没有,只是简简单单地说了一句,便目不斜视地走进了房间里。
这种傲慢的姿态绝对说不上是礼貌,至少远远没有她优雅的口音礼貌。
“钟塔侍从么……”
但北原和枫叹了一口气,倒也没有感受到有多冒犯或者惊讶,主动在茶几上为对方倒了一杯今天他才泡好的红茶:“我大概知道了,有什么事情直接说吧。我会尽可能配合安排——需要来一杯红茶吗,简小姐?”
“哦,抱歉,我在红茶上比较挑剔。”
坐在沙发上面的简小姐瞥了一眼桌子上的茶壶,语气不知道是嫌弃还是挑剔:“而且你没必要这么讨好我,我可不会为你通融的。”
“只是待客的礼仪而已。”
北原和枫给自己倒了一杯茶,闻言微微偏了一下头,用温和的声音说道。
旅行家知道英伦传统的贵族身上多少都带着属于旧时代的傲气,尤其是钟塔侍从里面的异能者本身就是天之骄子,这些人表现得高傲一些也情有可原,所以根本就没有生气的想法。
只不过……
他看了一眼坐在自己对面的女子。
她看上去年龄不算大,头上戴着一顶柔软的丝绸宽檐帽,红棕色的卷发在脑后盘起,只是在耳边留下了几束鬓发,漂亮的桃红色眼睛里带着一种懒散又傲慢的气度,并非盛气凌人,而是一种理所当然的倨傲。
又称“我不是在针对你一个人,我只是懒得和任何看不上眼的人说话”。
总感觉这位女士的脾气不是很好。
简听到北原和枫的话后倒是挑了下眉,不耐烦的样子就差把“就你也懂什么待客礼仪?”这句话说出口了。
倒也不是故意的,只是这位大小姐表示自己可以一口气说出几十个不周到的地方:
比如真的要是在乎礼仪的话,就应该给她准备一个更好的沙发,而不是这个宾馆标配的、颜色她很不喜欢的玩意。
她可是红棕色的头发!红棕色的头发配上这个浅绿色的沙发背景会是什么见鬼的样子她想都不敢想,光是揣测一下就让她恨不得马上离开这个地方。
“随你怎么说吧。接下来就是正事,为了防止耽误我的休闲时间,我尽可能简短一点。”
简想到这里,语气忍不住更不友好了一些,觉得自己很有必要在接下来的工作里给对方制造一点在钟塔侍从规章内的合理麻烦。
北原和枫不知道对方心里是怎么想的,只是捧着红茶点了点头,认真地听着当地政府打算对自己做出的安排。
——值得一提的是,其实他觉得浅绿色背景配上对方的棕红色头发还挺好看的。
毕竟对方头上的宽檐帽是很浅的鹅黄色,在经过这种颜色的中和之后,面前的配色给人一种春日般清清爽爽的感觉。
“首先我们先确定几个问题:根据钟塔侍从内部人员递交的报告,你在前一段时间接触过威廉·莎士比亚?”
简·奥斯汀从自己挎包里面抽出一叠纸,看了看最上方的那一份报告和最后面“阿瑟·柯南·道尔”的落款,语气平静地问道。
“的确。”
因为威廉从来都没有主动向他提起过自己的真实身份,北原和枫稍微犹豫了一下,但最后还是微微颔首,承认了这一点。
“很好。”简·奥斯汀小姐把那张纸挪放到最后,继续询问,“你们的关系怎么样?相处了多久的时间?”
北原和枫稍微回忆了一下:“大概是从十一月份到二月份……关系应该还不错?至少我觉得他是我的朋友。”
他不敢确定对方的想法,但还是可以说出自己对这个骄傲的剧作家的感官的。
简女士抬起头看了一眼旅行家,发出不可知否的一声,但还是很有职业精神地追问:“你们关系不错的话,那你有从他那里知道什么你认为不应该知道的东西吗?”
这个问题也太唯心了吧?
北原和枫嘴角抽搐了一下,努力地绞尽脑汁了半天,最后用一种自己都有点怀疑自己的语气说道:“你是说他写色.情作品的事情吗?”
——这家伙该不会是传播不健康文学作品的事情东窗事发,被钟塔扫.黄.打.非了吧?
旅行家的脑海里忍不住冒出了这个想法,但很快他就发现似乎并不是这回事。
因为对方看上去好像比他还茫然一点。
“等等,莎士比亚他还写这个?”
简的声音忍不住稍微抬高了一点,桃红色的眼睛中真实的惊讶情绪一闪而逝,藏在棕红色头发后面的耳朵也瞬间红了起来。
“真是不体面!”
她红着耳朵嘟囔了两声,也不知道是想到了什么,随后又瞪了一眼北原和枫,像是埋怨对方把这句话说出来似的,把旅行家看得有点不明白眼前这个女孩子脑子里在想什么内容。
不过几乎是下一秒,奥斯汀就意识到自己迁怒的行为不太优雅,于是勉勉强强收拾好自己的情绪,开口道:“我不是说这个……我是说你有没有因此知道一些离奇的东西。”
“对于一个旅行家来说,真的能够算得上是离奇的事情很少。最离奇的是我在一个安全距离里注视到了世界上最古老和美丽的天体。”
北原和枫注视着红茶的雾气,橘金色的眼睛里的笑意就像是雾气一样地蒸腾出来,声音里带着某种温柔的怀念。
他还记得昨晚自己看到的璀璨明光,耀眼得近乎点燃一整个夜晚,就像是真正的永昼,固执地拒绝一切时间的推移。
威廉·莎士比亚。
北原和枫有些怀念地在红茶微苦微甜的芳香里咀嚼着这个分别不久的友人名字,最后对因为没有得到想要的答案而有些焦躁的简小姐笑着补充了一句:“不过我也知道埃尔瓦希尔那个小镇建立的目的。不过这不是威廉告诉我的。”
似乎有些意外对方说出来这件事,奥斯汀的眉宇微微舒缓:“是那些怪物说的?”
北原和枫这回就只是露出了一个抿着唇的微笑,既没有认同也没有否定,显然是不想把告诉了他这件事情的存在牵扯进来。
“行吧,不说就不说,反正钟塔总能查出来你的消息是怎么知道的。”
简·奥斯汀因为这个很给她这个公务人员添麻烦的行为皱了皱眉,随即随口就把查证的工作丢给了钟塔侍从全体。
当然,她其实更希望能直接丢到柯南·道尔那个罪魁祸首身上去。
“你告诉别人这件事情了吗?”
“没有。我不是那种看到什么都特别想要分享出去的人,简小姐。”
“测谎仪没问题……恭喜你,至少不用让我们给你的国家打个招呼,专门为你准备一个意外死亡了。”
奥斯汀小姐的话听起来很不客气,但非常客观:毕竟涉及到伦敦安全的事情都是重中之重,而且钟塔侍从也不是什么好脾气组织,对人命一向都是满不在乎的态度——从因为死苹果事件就要火烧横滨就可以看出来了。
“最后。”
她抬起眼眸,饶有兴致地看向了旅行家,用玩味的语气询问道:“你能够接受洗脑或者删去某些记忆片段的手段吗,这位北原先生?”
北原和枫愣了愣,似乎没有想到这个话题一下子滑到了这个方向,但还是很快就给出了自己的回答。
“很抱歉,但我可能不太能够接受。”
旅行家的表情第一次变得严肃了起来,橘金色的眼睛认真地注视着对方。
“回忆对我来说是最珍贵的东西。不管是什么样的经历都是这样,它们代表着我和这个世界的联系,是那些已经在我生命中消失的人和物曾经存在过的唯一的证明,也是形成我人格的不可或缺的一部分。我不可能把这些东西交到别人的手上……非常抱歉。”
在回忆里,有着他的故乡,他永远也回不去的过往,有着他的朋友,有着欢乐悲喜,有着一路跌跌撞撞走来的他自己。
北原和枫垂下眼眸,突然想到了在上辈子,自己的妹妹挤在他身边对他说的那些话,想到了那些遥远但从未模糊的记忆。
——“哥,其实你不用那么难过。你当然是一个有着自己思想,有着自己独立人格的人!工具不会在想到他们利用的对象时怀着深深的爱与悲伤的,也不会后悔与自责。”
——“在记忆里回头看一看,你一定能从中感受到很多很多复杂的感情。你是活着的,你是作为人存在的……也有人爱着你。你看,我就爱着你:所以快给我露出一个真心的笑,我才不要看你那种哭着的笑脸呢!”
北原和枫感觉自己的心脏正在因为某些情绪传来痛苦和酸涩的感受,但也微微呼出一口气,好像突然从这种回忆带来的情绪里感受到了某种安慰。
简·奥斯汀似乎也沉默了一会儿,随后用微微柔和的语调问道:“甚至高于生命?”
“它们对我来说的确高于生命。我其实不怎么在乎活多久……唯一的遗憾是,我答应了一个孩子,要活得比他久一点。”
北原和枫有些抱歉地笑了笑,低下头喝了一口已经有点泛冷的红茶,随后便没有说话,只是沉默地看着窗外灰白色的伦敦天空。
“那就没办法了。”
奥斯汀眨了一下眼睛,突然叹了口气,露出有些遗憾的样子,语气听上去倒是携带着冷静与官方风格的平稳:“那我们只能在确认你的无害性之前对你进行重点监控和软禁了。”
“重点监控和□□?”
北原和枫重复了一遍这个词,有些惊讶地看着对方,显然没有想到钟塔侍从……
竟然会这么客气。
说实在的,按照自己朋友看待钟塔侍从如同看待龙潭虎穴的态度,他都打算写遗书安慰一下他没法履约的尼采了。
“再大点国际影响不好。我们之前就调查过你的身份——不得不说,你可真的有一群很有意思的朋友啊,北原先生。”
简发出一声轻笑,有些艳丽的桃红色眼睛注视着旅行家,其中带着点探究的意味,让北原和枫自己都忍不住沉默了一下。
其实大多数都是意外,而且超越者这种狭小的圈子注定了认识一个就送一面包车,真的没有你想象那么夸张。
北原和枫很想这么说,但最后还是无力地叹了口气,感觉有些不自在起来。
他不太喜欢这种仿佛在“利用”自己朋友的感觉,这总能让他想到过去的时光。
好像命运这种东西只是在逗着他玩,不管他多么努力都没法改变——或许人们还可以在边上评价一句“本性难移”。
“我倒是很好奇你是怎么和那么多的超越者交上朋友的。该不会是故意的吧?主动凑上去投其所好?不过你竟然还没翻船?”
说到这里,奥斯汀打量了北原和枫一眼,兴致勃勃地揣测起对方值得超越者注意的原因。
“唔,不过为什么那群蠢货法国人会这么喜欢你,我倒是明白了。”
她从沙发上站起,为自己终于摆脱了这个糟糕的家具而雀跃了一下,接着身子故意凑近了对方,用戏谑的口吻说道:“别的不说,至少你长得倒是很不错。哈,介意和我说说波德莱尔那个家伙吗?我记得你和他关系最好?”
北原和枫微微睁大眼睛,下意识地往后仰了仰,大脑因为对方的靠近和她身上的香水味有了一瞬间的空白和茫然。
但在听清对方说了什么的那一刻,他的目光还是一下子冷了下去,第一次变得锐利到有着攻击性起来。
“简小姐。”
北原和枫感觉自己难得感受到某种名为生气的情绪,声音微冷:“请不要按照自己的主观判断来恶意揣测别人之间的关系。以及,我很讨厌污蔑我朋友的说法。”
“他们都很明亮,明亮到耀眼。波德莱尔先生也是一样。他是伊甸园的蛇,也是一只落在巴黎铁塔的顶端,俯视整个巴黎的飞鸟。不管是巴黎还是我,都为生命中有他存在而自豪。”
北原和枫毫不畏惧地看向这位代表钟塔侍从前来的人,第一次表现出了对女性毫不客气的态度:“事情谈完了吗?我接受钟塔侍从的要求,现在你已经可以走了。”
简被呛了一下,但也只是撇了撇嘴,似乎并不在意,但在听到旅行家的逐客令之后还是懒洋洋地笑了一声。
“抱歉哦。”她漫不经心地说,“作为重点监控的一部分,我必须要实时监控你,防止你做出了某些举动后能够及时阻止你呢。”
“顺便一提,你最好和我好好相处,毕竟你的评估报告还是我填的,我把时间拖个一年肯定没有问题。你也不想在这里待那么久吧,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