车声越来越近,直到开到了坟地前才停了下来。
来的是个四十多岁皮肤蜡黄蜡黄,身材比较瘦小的男人,头上带着一顶红色的头盔,身上也穿着很简便还有些老旧的军绿色工装,嘴里哼着小调头也不抬的就走进了坟地,朝着杜新国这儿走来。
似乎是因为快到跟前了,又似乎是因为感觉到前面可能有人,这工头才慌慌张张地抬起头了,在看到杜新国的那一刻,可能是他的皮肤比较白,直接把人给吓了一跳,差点一屁股就摔在了地上。
等看到杜新国眨了几次眼,确认是个活人之后,工人的胆子才再次提上来,但脾气就没下去了:“哎呀,原来是活人啊,搁着傻站着一动不动也不吭声,还以为撞邪了呢,吓我一跳,真是的!”
“抱歉抱歉,来这儿看看孩子。”
杜新国也不知道对方来这儿的目的,所以就多看了两眼,此刻看吓到对方了,也只是微微笑着道歉了句。
但工人就傻眼了,他也来到杜新国的跟前,看了眼杜智勇的墓,又再看了看杜新国,奇怪地都要大眼瞪小眼了。
“看孩子?”
这工头看着也像是附近的人,清楚杜家的情况也没什么,杜新国心中猜测着,也知道自己说错话了,但不慌不乱地,马上就在脑中编造出了个理由,“是我朋友的孩子,我们以前是战友,所以过来看看……”
工头这下理解了,点了点头,“哦,说的也是,我还以为是他那个关里面的爹呢,不过看新闻说改死刑了,现在也不可能出来。”
说到这里,工头反倒唏嘘起来,摇了摇头:
“不过出不出得来都那样了,自己家庭被人害了,他自己也害了两个普通人家庭,苦的还是活着的亲人。”
杜新国没有回话,只是点了点头,便沉默起来。过了一会儿,看到这工头眼睛转悠转悠的打量起他儿子旁边那个坟堆,这才不得不开口问了句,“大哥,你来这儿做什么的?”
“我?嗯,唔,来这儿刻个墓碑。”
工头眼睛停了下来,看了看杜新国,又将腰间的卷尺取了下来,道:“还要量个尺寸。”
杜新国看他的动作,却是愣住了,“墓碑?”
工头用拔出来的卷子指了指脚下,“喏,就这个坟头,下沟那村子里的郭家昨天晚上联系我,让我这几天内给这个坟头做个墓碑出来,所以就过来先看看位置在哪儿咯!”
“诶,现在临时找上门还让我几天内做出来,光是等石头拉过来雕刻好就要一两天,还得运过来给他堆好修好坟包,而我手里又还有其他的墓碑要做,这不是在刁难人吗?要不是看他们多给了点钱,还真不想接的……”
工头说着,手也跟着动着,基本没怎么停,但杜新国却是直直愣在了原地。
下沟村的郭家,那不就是他妻子郭彩霞的娘家?
那郭家为什么要特意找人在他家这地给人做个墓碑,还用砖瓦修砌一个坟包?
一瞬间,无数的念头和想法涌入到了杜新国的脑海中,而这其中,就有可能是他妻子郭彩霞给他提前修建的坟堆……
毕竟他死刑的事情也已经告知给了家属和当年案子的相关人员,他妻子现在开始修建墓碑和坟包,等到过几天他行刑了以后,东西也差不多做完了。
“这个坟……”
杜新国猜疑着,还想要再问问,但他的话刚说出口,就被那工头打断了。
工头摆着手,道:“诶,算了,不说这个了,他们老郭家现在要办喜事呢,老说这个怪不吉利的!”
“喜事?什么喜事?”
杜新国又是一愣,忽然间想起昨天收到的那封信,他的妻子说要改嫁的事情……
“哦,老郭家的女儿结婚了,听说证早就领了,这两天正准备办喜酒呢,如果不是这样,他们也不会趁这几天冲喜的时候让刻墓碑了……诶,你去哪……?”
工头继续说着,但一眨眼,他面前的那个男人却突然迈开了腿就朝着山下跑去,急匆匆的样子还以为结婚的新郎是他呢。
“真是奇怪……”
工头摇了摇头,低头看了眼旁边插着的三根烟后,默默地继续用卷尺丈量着坟堆的大小……
……
杜新国不敢相信,自己妻子寄来的信才说着改嫁的事情,结果转头就准备办喜事了,但他还是出去打了辆车。
相比起半夜三更,早上的时候更多出租车和滴滴司机,杜新国没花多少时间就在村外的候车亭搭上了一辆去他妻子家里的车。
他妻子所在的村子距离他们杜家村还有一段不短的距离,车子开了一个多钟头才到了那县城的镇上,不过在他的要求下,车子并没有开进村子,就在县城里停了下来。
主要是他身上的衣服实在太脏了,身上的衣服湿了又干,干了又湿,带着一股汗臭味,就这么进去的话……
杜新国到不是怕有人认出他来不好意思,只是不管怎么样,都不想让自己邋遢的一面被妻子看到,也不想就这么脏兮兮地出现在她的家人面前。
所以杜新国买了套新的衣服,同样是牛仔裤,不过确实白衬衫,然后找了家特便宜的旅馆洗了个澡,换上新衣服后就出发了,出发前还将那套臭烘烘的衣服给丢进了垃圾桶里。
等到杜新国弄完这一切,已经到中午了,太阳直直挂在了头顶。
村子里面距离城镇也还有段距离,但好在并不算很远,杜新国直接叫了一辆摩托车,坐到了村门口便停了下来。
远远的,在村口的一处大树下坐着几个年纪稍大的男女,看见杜新国这个不认识的人进来了,都带上八卦的心思七嘴八舌地谈论起来:
“那人不会也是来参加老郭家的婚礼的吧?”
“现在哪里还会有人特地从城市跑进村子里的?不都是因为老郭家的婚礼吗?”
“他家那女儿命也是怪好的,说三十了还没嫁出去,结果还能遇到个对她那么上心的人,还特意来咱们村摆酒!”
“说的也是,就是他们大女儿,怪可惜的……”
他们说话的声音并不算很小,所以杜新国也能听到,但听到归听到,心中却又更加疑惑起来,难不成彩霞上面还有个姐姐?但对方说的经历也和彩霞没啥关系啊……
杜新国想着想着,已经来到了记忆之中他妻子郭彩霞的娘家,只是相比起他记忆中黄土泥房的样子有了很大的不同。
郭彩霞的家中盖起了新楼,还是两层小楼。
看着那两层小楼,杜新国的心中有些复杂,庆幸着自己的事情似乎并没有影响到郭彩霞的娘家。
如此想着,他又前面传来了一阵嬉笑声,一个大概五十多岁的大婶在那栋楼前的一块空地上,清洗着一张张圆板木桌,而在她的对面,站着另一位笑得很开心的女子……
“平常倒是很少见你回趟家,这次一回来就是结婚办喜酒的,嘿嘿,现在心里是不是特别期待着明天,甚至乐开花了?”
“哎呀,你在说什么呢,哪有这种事情,我平常不也是个把两个月就回来一趟,哪有不回的。”
“那倒也是,现在很多像你这个年纪才结婚的,找的老公也不错,你现在挺着个大肚子,还是要小心为上,少走动……”
“彩霞……”
正说着话的中年大婶被开口轻轻喊着‘彩霞’的杜新国给打断了,她抬起头来看着杜新国,楞了楞,对着她面前的女孩问道:
“这是?彩云,你朋友?”
被叫做彩云的女孩也不过三十岁,笑起来的时候嘴角的两个梨涡显得很甜美,挺着个怀了七八个月的大肚子,坐在一张小椅子上。彩云也是疑惑地抬起头来,看来眼杜新国后,便也摇了摇头:
“不是啊,只是不知咋了好像有点眼熟……”
两人看着杜新国,顿时间就让杜新国打了个激灵,一下清醒了过来,他再认真地看了看彩云一眼,不好意思的解释道:
“原来你是彩云啊,不好意思,刚刚认错人了。我,我是杜新国以前的战友,听说他亲家这边有人要结婚了,就顺路过来看看能不能帮点忙,替他送点祝福。”
和之前在那坟场一样,杜新国抿着嘴,给自己编了个身份,眼中说不出的落寞。他并不担心自己会被人认出来,因为这十多年他一直关在监狱里,亲人里面除了他的妻子去探视过他,就从来没有人去看过他了。
而现在的他比起以前也变了很多,不说皮肤比起以前白了几个层次,年龄也老了一大截,如果不是他妻子亲自站在跟前,杜新国觉得没有人会认得出他来。
其实他反倒希望能有人认出自己,那样才不会显得自己孤零零的,宛若真与世隔绝了十多年一样。
而就像是杜新国猜的那样,不管是眼前的大婶还是那挺着大肚子的彩云都没有认出他来。
“噢,噢,原来是这样啊,杜新国那边的人……彩云,你先带人进去坐坐吧,大老远赶来也不容易,别让人落下嘴根子说我们待客不周了。”
年纪稍大的大婶听到了他的来历,态度一下就变了,收起了脸上的笑容,对着椅子上的彩云吩咐了句便又继续清洗着桌子。
“进去坐坐喝杯茶吧。”
彩云扶着大肚子站起身来,露出了两个甜甜的梨涡对着杜新国笑了笑。
杜新国看着新楼,犹豫着,还是摆了摆手,道:“还是不了吧,我就是顺路过来看看……”
“来都来了,才过来看一眼就回去那我们多不好意思,现在家里也正好在布置着东西,你来了也好替我姐夫看看样子,回头告诉他咋样去。”
彩云不像那中年大婶那般不给好脸色,反而像个小姑娘一样一直微微笑着,还特意压低着声音朝着他眨了下眼睛,像是在偷偷摸摸地出谋划策一样。
杜新国知道这是因为他用了自己名头的原因,想起了还在狱里的‘杜新国’,他只好点了点头笑了下,跟着彩云走了进去。
但杜新国刚走进院子,就听到前面传来了比那大婶还要不耐烦的声音:
“彩云,还提你那不要命的姐夫呢?因为当年那事闹得我们现在这样还不够?”
“哥,你少说两句!”
彩云听到抱怨,立马瞪了一眼那站在一张椅子上正给客厅的门贴着‘喜’字的男人。
男人也和外面的大婶一个年纪,五十多岁的样子,人也瘦瘦小小个,一个‘喜’字都能顶他两张脸了。
那人被自个儿妹妹喝了一声,也没回头,依旧认认真真贴着字帖,嘴上不停地说着:
“你都提了我我为啥不能说,他砍的坏人也就算了,但那刀可连恩怨不大的两孩子父母都没放过,人家现在靠着网络哭诉着呢,多少人不帮你那姐夫的,而且你姐也是……”
“够了,哥!”
彩云听到她哥越说越多,也察觉到杜新国的脸色不太舒服,再忍不住提高了音量:“姐夫那也是为了智勇出口气才这样的,那两家人的孩子不也是欺负智勇了,要是当时学校和领导能解决的话姐夫也不会那样做了,他们父母虽然走的惨,但也算不上冤枉,自己教的孩子!”
“行,不说就不说……”
听到自家妹妹有些不开心了,做哥的也怕伤了孕妇的身体而害了孩子,立马闭上了嘴,然后就看到了和彩云一同进来,站在院子里的杜新国:“……噢,你是?”
“我是杜新国以前的战友,听说他妻子娘家有人结婚了,就过来看看,顺便帮帮忙。”
大概是因为过了十多年了没啥印象,要不是彩云叫着对方的称呼,杜新国都没有认出眼前这个瘦小又黑的男人是自己的大舅哥。
他就像之前那样说着自己的身份,勉强咧着嘴笑了笑,但理所应当的并没有得到他大舅哥的好感。
原本脸上还带着丝笑容的大舅哥在听到他的来历后,和外面的大婶一样,脸色一下耷拉了下来,不咸不淡地让开了身子。
“哦,要看就看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