田惜日似在看着漫天的萤火虫,然而眼中什么都没看到。其实她也曾想过,他们二人天天相遇甚至一日里遇见多次,就连偶尔出城游玩也能碰到彼此,这若不是人为,那便是——缘。
寂静中,萤火虫已从山下飞了上来,星星点点,围绕在他二人身边,照亮了彼此。龙茗也坐了下来,就坐在惜日身边,看着数只落在掌心的萤火虫,龙茗轻声说:“本将秋草并,今与夕风轻。逢君拾光彩,不吝此生轻。田惜日,今日我约你到此,不为别的,是我龙茗,想见你。”
惜日心头一震,他在说什么?转头又去看龙茗,再次与他的目光相遇,难道他一直在看着自己吗?不由得又慌忙撇转过头去看向远处点点荧光。然而察觉到一侧龙茗还在看着自己,顿觉面颊发热,而且越来越热。她想怒斥身边这登徒子别看了,可又没那胆量。
半晌,萤火虫几乎全部飞向了崖顶,此刻抬头再去看,就像看到了漫天星光。
龙茗抬头,与此同时轻声说:“我娘亲还在时,我若晚上闹着不睡,她便抱着我看天上的星星,一边哄我睡一边讲故事给我听。”
你娘亲对你真好,惜日想起了自己的母亲,不禁悲从中来。却听龙茗继续道:“她走后,我父亲也离开了我,当时我七岁,被送到这人生地不熟的苏州,继承了无数人觊觎的偌大家业。彷徨、害怕,畏惧,胆怯。呵,小时候的我胆小又懦弱,被人蒙骗,被人欺辱,除了哭什么都不会。直到有一天,我被人骗到这断崖,推了下来。”
听到此处,田惜日猛地转头!她震惊地看向龙茗,看到龙茗在若无其事地笑。然而她的心却在狠狠地揪扯着,揪扯着。那么小的他,都经历了什么?
龙茗笑着说:“昏迷中,我见到了母亲,她抱着我,看着满天的星,就如从前无数个夜晚一样。她跟我说:小茗,醒过来,不要怕,你是妈妈心中最勇敢的孩子。我在这巨石上醒来,睁开眼看到的,就如今夜这般漫天的萤火之星。从此以后,在数不尽的踉跄中,跌倒了我就爬起来,被欺负了我就还回去,他强我就更强,学会了直面恐惧,埋葬胆怯,踏碎一切阻挡自己前进的荆棘!这些年,陪伴我的,没有什么亲人,是这些,我仰起头,便能看到的星。”
因为这些星,是母亲。
也是母亲的期许:小茗,你是妈妈心中最勇敢的孩子。
田惜日也抬起头看向上方的萤火之星。
想起了自己的母亲。
想起了,母亲,因她而死。
两年前,她从京中贵女一夕跌落尘埃,被送到这苏州。自此,家族对她不闻不问,她便知,自己已被家族所弃,想到自己害了母亲,想到自己被世人厌弃,想到自己从此无依无靠,她失去了活下去的勇气。就此一病不起,一年多的苟延残喘,几乎没了性命。
寂静中,看着如星辰般的萤火虫,眼泪滑过脸庞。田惜日道:“你既然知道我的名字,或许我的事你也已经知道了。我来苏州,起因与你堂兄索阁有关。两年前,宫中夜宴,皇上有意将我指婚于他,我当时其实并不知情。大殿之上,你堂兄拒绝了,说我心念一生一世一双人。从此,我便被有心人耻笑为妒妇,婚事艰难。本就身体不好的母亲不久便去了,我又被父亲厌弃,送来了这苏州。”
“自来苏州,我就在生病,病了一年多,差点死了。弥留之际,收到一封姑母的书信,信中,将我好生一顿痛骂。”惜日不再流泪反而叹息一声,自嘲笑道:“谁知被骂后,我病情反而开始好转,也有了力气上街闲逛,就遇到了你。”
龙茗静静地听着田惜日平铺直叙没有丝毫怨天尤人的讲述。其实他早已知道,只是在听她讲出来时心中有些高兴。他没有去安慰,因为心知今时今日的她已不用再去安慰,就像他一样,跌倒了再站起来时,就不再感到畏惧。他只是带着笑意,温和地接口道:“我还记得,我们第一次相遇是在八月初一,大雨,东二街避风亭内。”
惜日也笑了,看着他说:“你也给我留下了很深的印象,十两一句话,二十两还不见得能跟你说上话呢。”
龙茗笑了:“你不知道,我那是真被她们烦怕了。”
惜日笑道:“那么受欢迎,不好吗?”
“不好。”龙茗回答得干脆利落。
惜日又笑了:“还真是身在福中不知福呢。”
“不稀罕。”龙茗道。
惜日挑眉,忽然问道:“我跟你说了这么多话,按龙公子的价格,要收多少银子啊?”
龙茗轻松回道:“大概是你全部的身家。”
惜日笑道:“太贵了吧,能不能便宜点?”
龙茗迟疑了片刻,方道:“可以。”
惜日莞尔。
又听龙茗说:“这样吧,你全部身家我就不要了。”惜日一笑,刚想开口,便听他继续道:“只要。”惜日抬眉,只要?只要什么?便听龙茗近似呢喃地说:“你。”
惜日脸红了,她看不见,但她自己知道,自己脸红了,而且很红,因为脸很热,非常热。可转念又想,此人这般猛浪,看走眼了啊!看走眼了啊!要不要躲,要不要跑啊。可四下里一望,往哪躲,往哪跑啊?一时间竟不知该如何自处。尤其想起来时,一个采花贼在不合适处斩的时辰里被处斩,听说午时三刻以后被处斩的死囚会变成怨魂附身还是附体的,眼下又是荒山野岭,傲娇少爷突然变得如此猛浪……
开始防备,有点害怕。
然后就见龙茗大笑出声。
寂静的山崖全是他笑声的回响。
好半天,在惜日一副看病人的目光中,龙茗戏谑地看着她说:“原来你也会怕。”
惜日尬笑,吓死宝宝了。差点以为你傲娇的背后其实是斯文败类。
呵呵,呵呵。
便见龙茗起身拍了拍衣襟上的灰尘,道:“该回去了,迟了便进不了城了。”
嗯,惜日点头,也跟着站起身来。然后……看着龙茗。
龙茗也看着她,眼中有笑意,就是不说话。
惜日又脸红了,总不好说:麻烦你,把我拎下去,咦,是下去还是上去?要怎么走啊,按照田勇之前说的路线,似乎是要爬到对面的东侧山顶再下山,诶?那是私奔的路线……自己在想什么,想什么呢。再说了拎……想到方才龙茗提着她衣领窒息的感觉,惜日心有余悸。只好看地、看天、看四周,就是不去看龙茗。
好半晌,龙茗走近几步,靠的很近,低头低声问:“背的?抱的?提的?”
什么?
反应过来是下山的姿势……
惜日好想哭,可不可以不选……她一个都不想选!
然而人在屋檐下不得不低头,只好在龙茗目光灼灼偏不开口地等待中,惜日尴尬且犹犹豫豫还带着自己也没察觉地扭捏道:“背……”
话音刚落,只觉手臂突然被龙茗抓住,一甩一飞间,惜日整个人都飞了起来。转瞬趴在了龙茗的后背。随后便觉四周景物在眼前不断倒退,风声呼呼刮过耳畔,间或似乎还听见龙茗说:“情人崖我们爬过了。”
什么?什么意思?晕了脑子的惜日还没反应过来,就发现自己到了山顶,一抬眸便看见对面山头有两男两女正目瞪狗呆地看着她和龙茗。
红衣女子指着他们就说:“许郎你看,是他们诶。呀,这不提着了,变背着了。许郎,一会儿我也要你背我。”
另一个小娘子突然抓住身边的情郎激动地大声说:“萧郎,你不爱我了吗?这区区山崖,有什么不敢下的。你看人家背着都爬完了。我又没要你背。”
“我,我,我不会飞。”萧郎看着前方悬崖,全身颤抖,半步都不敢再靠前了。上山前的信誓旦旦,此刻俨然烟消云散。
惜日正眨着眼看戏,便觉龙茗突然向后倒退了几步,然后向前疾行数步,猛地纵身向上跃起……
很高,非常高!
惜日整个人都懵了,吓懵了,刺激懵了,忍不住尖叫。
我的天哪,这么宽的山崖,你说跳就跳!
说——跳——就——跳——的——吗?!!
只见,他们二人,穿过层层荧光,以飞鸟的姿态,从东侧山峰,直接向西侧山巅而去。
直到龙茗轻飘飘落地时,惜日的尖叫才停歇。怎么感觉嘴里有东西,便听到身侧一男子惊呼:“好高的轻功!”
惜日循声偏头,见是方才红衣女子旁边的那个红衣男子,目光所及之处,还看到了红衣女子手捂面颊眸若星辰地看着她?呃,看着龙茗。
然后还看到了那个叫萧郎的书生软绵绵地倒在了地上。旁边的小娘子一边哭一边上去踹了几脚……
忽听龙茗说:“别再叫了,小心吃一嘴虫子。”
这……好像刚才确实吃了些……
也来不及吐了,因为,龙茗又是纵身一跃!
能不能停下来给她吐几嘴啊!
算了,已经吃进去了。正有点难受,就看到身边……
有飞鸟在与她同行。
鸟儿在飞,她也在飞。
这是真的吗?
她在飞,在飞啊!
她与鸟儿一样,在乘风飞翔!
惜日心情跌宕,却不是害怕恐慌,而是兴奋、刺激和从未感受过的极致开心。
突然希望,这条路长一些,再长一些。
她笑了起来。
笑得很开心。
便听龙茗问:“笑什么?”
惜日回:“笑有趣。”
“你喜欢,我再带你来。”龙茗说。
惜日沉默,她没有回应,只是伏趴在他肩头,眉眼皆是笑意。
当田惜日脚沾地,却仍晕头转向地站不稳时,已在自家的马车前了。
脖子快抻成长颈鹿的田双立刻上前扶住了自家小姐。然后目光炯炯目不转睛地盯住龙茗,满眼的崇拜。
方才她和田勇两人在路边等着小姐,便看见龙茗背着自家小姐自断崖山一路飞来。
那姿态,那速度,还有那轻功和身法,直接把田勇和她全都看呆了。
兄妹二人情不自禁忘记了方才对小姐的担心,全心全意异口同声地惊叹出了声:“好高的轻功!”“好靓的轻功!”田勇是前者,田双是后者。
此刻便听龙茗道:“照顾好她。”
再一看,月白色的锦衣于夜色掩映下眨眼便悄无声息地消失成了一个点。
田勇这时才敢喘一声大气,心惊地想:这龙公子轻功太高了,武功定然也不低。那么当日把小姐一掌拍下楼,定是大大的手下留情了。
田双看着夜色中消失的背影,全然痴了:娘啊,我地亲娘啊。她终于明白为什么全苏州的女子都追着龙公子跑也追不到了,这简直就是神仙般的人物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