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珠打向碑前娇艳的花束，花瓣脆弱不堪，摇摇欲坠。

靳闻远想起初见这孩子的那天，他躲在江岁身后，眼神凶狠警惕的像只小狼崽子。

浑身是伤，又瘦又小。

除了他妈妈，谁若想靠近他，就要被恶狠狠的咬上一身伤。

花了几年时间，好不容易养的熟了，肯让人亲近，最多也只是肯喊他一声叔叔。

不爱说话，也不笑。

连他妈妈都拿他没法子。

这孩子，其实心思细腻谨慎的很，防备心重。

但那时的日子总是好过的。

他没结过婚，更没有孩子，跟江岁重逢，是意料之外。

母子俩当时却正处在水深火热中。

江岁是他的初恋，同少年无疾而终的爱情无二，高考过后，两人因为一些不大的观念分歧而争吵，冲动过后就那么分开。

情绪下去，便是深深地后悔。

可少年人谁都不愿拉下面子率先低头，慢慢地，竟就真的散了。

分手后他一直没能忘怀，找过她，那时候她已经有了新的感情归宿，笑容幸福。

谁想到，那男人是个败絮其中的。

这些年不是刻意不找人过日子，只是心里多少念着，没遇见合适的，却也没再去关注她。

重逢了才知道，她们母子过得不好。

他替江岁解决了那些事，把母子俩接回家，又求了婚。

他没有孩子，就只有靳曜这一个儿子。

日子好不容易步上正轨。

但江岁有先天性心脏病，错付良人，被那男人辜负，日子不如意，身体每况愈下，只能养着。

任医疗水平再高，任他再手眼通天，有钱，也找不到一颗合适的心源。

好好的家庭再次支离破碎。

同时失去初恋与妻子的男人鬓角几夕间有了白发，但他是顶梁柱，不能倒。

他还有个儿子。

花了一年多的时间，不知道换了多少个有名的心理医生，都没能把这个心里本就藏得深的儿子从封闭的世界里拽出来。

后来是他自己跑出去了几天，想通了。

回来后，那也是靳曜第一次改口，叫了他一声“爸”。

在他的妈妈去世之后。

他在这个世界上再没有一个亲人。

只剩下他们这对半路父子相依为命。

靳曜的名字也是那时候改的。

他原本姓陈，叫陈耀。

他厌恶极了那个在血缘上作他父亲的人。

靳闻远给他改了姓，改了字，告诉他“曜”代表明亮，告别过去，迎接明亮全新的未来。

那之后，他的世界好像便也真的开始明亮了。

靳曜眸色深深地望着墓碑。

三年前，同样颓废的男人把人不人鬼不鬼的他叫到书房，开诚布公的想跟他谈。

时至今日，靳闻远的话仍在耳边。

他对他说，“儿子，爸一直觉得你是个骨头很硬的孩子，坚韧，努力。遇到坎呢，不肯服输，头破血流也要自己迈过去。”

“咱俩虽然是半路父子，但你跟我姓，那就是我亲儿子。爸这辈子也就你这一个儿子，你妈妈走了，你难过，爸也难过，但是再怎么难过，这日子咱爷俩也得继续过下去，你说是不是？”

孤身一人。

靳曜那时想，这大概是命运对他唯一的馈赠了。

人有时候其实很奇怪。

那些肮脏、恶毒的词汇在脑海中，“讨债鬼”、“丧门星”、“老子就是被你给克的”。

或许是。

不然他妈怎么也没了呢。

他找不到活下去的自驱力，走到末路时脑海里却突然想起了每年都忍不住偷偷去看几眼的小姑娘。

最后再去看看她。

残云日暮，高铁并不那么平稳。

那天见到她，她和同伴手挽手放学回家，宽大的校服并不漂亮，背着黑色书包。

时值夏天，她鼻尖有细细的汗，天真纯粹的笑着，头顶的香樟树枝繁叶茂。

他忽然间，仿佛又看到了生机。

他站在街角处，安静的看着她与同伴分别，脚步轻快的朝他走来。

走向他，路过他。

明知道那只是她的必经之路，沉寂的心脏仍然忍不住冒出一丝不可能的幻想。

既然六岁时说要嫁给他。

那么此刻，能不能再救他一次？

或许是上天看他太可怜了，于是又给了他第二次馈赠。

他太糟糕了。

女孩子安静的路过他，目不斜视。

她不认识他，他想。

可她又走了回来。

他平静的想，回来做什么呢？

她那么小，比他矮好多，握着书包边侧的背带，离他很远，不安的仰脸看着他。

她说，“哥哥。”

“你是不开心吗？”

她递给他一颗糖，笑容很软，灿烂的晃疼他的眼，“生活中有很多美丽的风景的，不开心的时候看一看，心情就会变得很好了。”

“给你，很甜的。”

靳曜低头看着她，死寂的心湖好似又有了一丝波澜。

他握着糖，哑声对她说，“谢谢。”

“那我走了哦。”女孩朝他笑了笑，离他越来越远。

那抹脆弱的生机却住在了他的心头。

……

雨越来越大了。

父子两人不知在墓园站了多久，前后沉默的离开。

开车回去的路上，靳曜低着头，有一下没一下的把玩着手机，不知在想些什么。

靳闻远看不透这个儿子，安静的从前视镜中打量着他。

沉吟了半晌，他说道，“你们老师前些天跟我说你学习上的事儿。”

“以你现在的成绩，只要保持住，不管保送哪所高校都是没问题的，想好去哪了吗？”

靳曜摩挲手机壳的动作一顿，偏了下头。

“t大。”

靳闻远点了点头，并不意外，“想好学什么专业了吗？”

如果决定要保送的话，过不了几个月名额就定下来了，这些他都要提前考虑。

靳闻远不愿意过于干涉他，但如果靳曜要的话，他的公司和财产以后都会是他的。

靳曜沉默了两秒，说，“临床医学。”

靳闻远握着方向盘的手微顿，凌厉却温和的眼神看向他，“因为你妈妈才想学医？”

靳曜没说话。

靳闻远叹了声气，语气肃重道，“小曜，我希望你以后走的路是为你自己而活，而不是一直把自己留在过去里，你明白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