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色尚早,当钟声“叮叮当当”地响起来的时候,大多数人们还未起床。但族人皆知钟声一旦响起便是有了大事件,因此,一刻钟之后,族人们便齐聚到了神庙前的空地上。此时的庙门前已经架好了木架,那头大豹被架在木架之上。它的头部和尾巴自然地耷拉下垂着,背部也弯成了弓形,失去了意识和行动能力的它,昔日的威风早已经荡然无存,被族人们里三层外三层地围在了中间随意地观赏着。众人边看边议论,就有那胆大的孩童迅疾摸了一把豹子后又害怕似的赶紧抽回了手,引逗得其他的孩童也纷纷效仿。大人们在一边津津有味地看着,神庙前充满了欢乐和痛快的气氛。
族长和大先生出现了,族人们纷纷围了上去。
有的道:“族长,大豹伤我族人,什么时候处死它,水旺阿伯还等着下葬呢。”
有的道:“族长,豹子捉到了,为水旺老哥报仇吧!”
......
除了留守在水旺老汉家守灵的人们和身体瘫痪在家的老人,基本上所有的族人都到齐了。看到族人们群情高涨,族长安抚了众人的情绪。大声说道:“诸位,我族建族已久,虽偏居于此异域之地,但已经多年不曾有猛兽侵袭。前日此豹竟闯入我族,吃我家畜,害我族人。如今此豹已擒,我等自当为族扬名,弑杀此豹以谢水旺兄在天之灵,也还部落以安宁。”
族长言毕,族人的情绪更高涨了,和拓布一样,他们其中许许多多的族人都在事情发生之后看到过水旺老汉死去的惨状,落泪叹息之余无不对豹子痛恨入骨。族人们纷纷振臂高呼:“杀豹,杀豹,杀豹!”,此等情形,倘若豹子是有知觉的,估计也会被吓破了胆。
大先生看到族人们的情绪如此激动,便站出来说道:“诸位,稍安勿躁,稍安勿躁。此豹是要杀的,但当前还不能,需在水旺老汉的坟头,按照族规的仪式进行。”听了大先生的话,族人们一致表示认同,于是瞬间安静了下来,伸着脑袋又看着族长,等他发话。族长清了下嗓子:“诸位,节气渐热,事不宜迟,水旺兄的葬礼,我和先生以及几位老者已经商议,就定在今日未时,水旺兄无儿无女,孤苦伶仃几十年,如今猝然而去,部落中人自然不能坐视不理,今日吾辈皆是他的至亲,届时我们送他最后一程......”
族人们吃罢了午饭便自发地聚集到了水旺老汉的家里,院子里站不下,于是便站在了院门外的村道上。早有主事的安排,几个打杂的将麻绳发给了每一个参加葬礼的族人。本着仪式从简的原则,所有送行的族人在腰间只绑了一根麻绳。
院子的中间已经赫然摆放了一口两寸厚的黑漆棺椁,那是部落里有名的木匠木老二连夜赶制而成,当水旺老汉的遗体按照仪式被放置进了里面,这条长长的送葬队伍便上路了。
他们沿着庄稼地东边的小路往北一路行进,山道上回荡着大先生悠悠的呼喊:“魂归去兮,白鹤引之;魂归去兮,神鬼避之。”伴着悼亡之词,队伍沿着东边的小路一直往北缓慢地行进着,一直到了竹林的东边,在小路的尽头处,是一座馒头似的山岗,虽说是山岗,其实只是一个硕大的土坡。先人们认为:此处坐北朝阳,靠山近水,山环水绕之间,一片龙腾虎跃之气,又地处高位,无水涝之灾,无虫豸之害,如此,先人无忧,后人亦无虑矣。于是最早一辈的人们便以坡顶做了部落的坟墓,而后世的人们也依次按照上一辈的坟墓方位和格局一代代往坡下延伸着,所以延续到今日这个土堆便完全成了整个部落的坟丘。
水旺老汉的坟茔,乃是早先就箍好了的,右边是他死去多年的女人的,左边的位置便是他生前早早请人为自己箍下的,而在两个墓穴的脚头,两个较小的坟墓里埋的便是他死去多年的两个孩子。此刻一家四口的坟墓前后并排在一起,让人感到无比的辛酸和凄凉。
当队伍全部人马聚齐到了水旺老汉的坟前之后,族长宣布仪式可以开始了。
“族人水旺,品行正端,为人至善,然壮年丧妻,中年丧子,孑然一身,岁至花甲,数来年之久矣。今又命丧豹口,叹族人之悲苦者,有甚于旺乎?!今族人拜上,愿先祖庇佑,护我水旺,早登极乐,呜呼哀哉,伏惟尚飨。”
大先生先诵读了一篇祭文,当诵读完毕之后便即行下葬,几名大汉抬了棺椁缓缓下放至墓穴之内,随后又有更多的汉子加入填土,随着汉子们“霍霍”地铲土掩埋,一座新的坟茔缓缓升了起来......
部落里此后再无水旺一家。
大先生站在新坟的侧面,面向族人,焚香烧纸,大声地喊道:行三叩首,叩~
一叩曰:冥冥无数,黄泉新路,遥迢路上难回顾,料得来年行经处,生又一幕,死又一幕。
二叩曰:快乐似神仙,行踪亦飘然,一生悲苦度流年,生死两茫然。弱冠又少年,醉酒把言欢,峰回路转又前川,明月溪头现。
三叩曰:青山绿影尽婆娑,轻舟对望唱莲歌;云河星汉皆寥落,彼时再来与君和。
这三段悼词,是大先生连夜赶写而成,当时他眼含热泪,想起这个童年时代就一直交好的伙伴水旺的种种事由,又想起他凄苦的一生,不由得泪如雨下,挥泪写就。
族人叩拜完毕,族长被请到了坟前,他面向众人道:“行最后一个仪式,弑杀此豹!”
于是大豹被几个汉子抬架了上来。看到大豹,人群中出现了短暂的躁动,但很快又安静了下来。此刻这只大豹自然是昏迷不醒,舌头依然无力地耷拉在嘴外,肢体任人摆弄着。几名汉子解下了绑缚豹子的绳子,将它卧俯状地放在了坟墓跟前。一个汉子手持了一根圆木短棒,族长一声令下:“砸!”
族人们皆睁大了眼睛,一个个伸着脖子专注地看着,那汉子高举了木棒然后对着豹子的头部猛地砸了下去,“嘣”的一声,听得似骨头碎裂的声音,但见那豹子头骨开裂,血浆四溅,已然是不得活了。“啊,老哥,这下你可以安息啦......”族长诺诺地说道。
“呀,死了。!”
“啊,好多的血......”
随着豹子的死去,族长也宣布了葬礼的结束。但随之而来的一个问题是,在关于豹子尸体的处理上,族人发生了一些分歧。有人建议埋在水旺大叔的坟前,以此作为长久的祭奠,但又有人认为此处为族人坟茔之地,埋掉一只兽物并不适宜,因此这个提议很快便被否决。又有人建议将豹子于沟洼之地随意挖个坑一埋了之,但又有人认为豹子虽然凶猛,但也不失为少有的灵兽,胡乱一埋乃是暴殄了天物。经过族人的商议,大家最终取得了一个一致性的结果:吃了它。
当神庙前临时搭建的炉火生起,族长命人从一侧的杂物室抬出了一口巨型铁锅,这铁锅自然又是部落的铁匠铁老黑的杰作,这是他用了半年的时间细细打磨而成,体型巨大,远不是家中日常可用的锅所能比的,这口大锅平日里被存放在部落公用的杂物室中,每每遇到祭祀或者婚嫁需要族人群聚的喜庆日子便会派上用场。
大锅的一侧,几名汉子分别扯住了豹子的四条腿,一名汉子手持了刚磨好的尖刀自豹子的下颏开始划下,划过脖子肚皮直至尾巴,又以划线开始,在对应的位置划向四肢。尖刀划过,皮应声而开,站在跟前的大先生认真地看着每一步,不时说道:“哎呀,可要小心了,莫划坏了皮子,哎呀,往左一些嘛。”但大先生的担心是多虑的,这几名族人皆是擅长捕猎的猎人,早经历了太多给野物剥皮的事情,人人均是个中老手。但见一人扶了豹身,另一人从豹头用力而又仔细地撕扯着皮子,力到之处,但见皮肉分离处的一层白膜纷纷应力而开,一刻钟的功夫,最难剥的豹头的皮子已被完整地撕下,随后其余几人分别扯住了四肢,自足尖开始一点点地剥离,但见那人扯住剥离开来的足尖往豹身的方向撕去,滑溜顺畅,自下而上,一气呵成,四肢就这么被剥离完毕了。由于都是细活,待四肢剥离完毕,汉子的额头冒出了细汗,此后一名族人从后扯住了豹子后颈的皮子,“呲溜”的一下,豹皮便被顺滑地撕至豹尾,仅剩了一条尾巴,便自然要小心谨慎一些,大先生盯紧了最后那个人的动作,边看边说:“哎呀呀,可是要小心,啧啧,真是一张好皮子。”由于尾巴被水旺老汉砸过,因此大先生更关注这里,但手撕之处,并未曾有皮子的破损,只是骨头一处有些裂纹和碎片,“看来是内伤了,和头部一样,皮子无碍。”大先生不禁放了心。
此刻,围观的人群前所未有地庞大,都见识着豹子被剥皮的情景。一群孩童索性上到了庙前的柏树上,从上往下更清楚地看着。有风了,柏树的枝条在风中轻轻地晃动着,庙门前的风铃“叮叮当当”地响了起来,太阳的余晖斜斜地照在每个人汗津津的脸上,他们一个个伸长了脖子,津津有味地看着这场十年难遇的表演。待最后一点剥离完毕,一张完好无损的豹皮便呈现在了族人们的面前,棕黄色的皮毛在阳光的斜照下熠熠生辉,灵动的黑色斑点闪耀着耀眼的光泽,虽只是一张皮子,却不失灵动和威猛,观之使人心生可惧。相比之下,被剥光了皮的豹子却像个刚出生的无毛巨型幼鼠,形样丑陋,又使人憎恶厌弃。大先生喜滋滋地接过了豹皮郑重地摊放到一边的桌子上,而一名擅长做水席的族人做为临时大厨的安排者提了无皮的豹子抛置到桌案上,开膛破肚,剔骨割肉,动作如行云流水般,三下五除二便完成了这项壮举……
当满满的一大锅“咕嘟嘟”地翻滚着的肉汤的香味弥漫了整个部落,钟声便“叮叮当当”地响了在来,家家户户便拿了盆罐钵盂到庙前的空地上排队盛舀肉汤。
自许多年前一只误闯入部落的梅花鹿被猎杀烹煮了之后,部落已许多年不曾有这般的盛景,此刻家家户户派了代表拿了盛具来分享肉和汤,人人在排队的同时快活地聊着,当肉汤熟了之后,族长先盛上了一碗,举过了头顶说道:“这第一碗,当敬水旺兄,愿他一路走好……”说完含泪将肉汤泼洒于地上,完毕族长对掌勺的说:“分吧。”
天底下再没有比这更欢乐的事情,看着分到了肉和汤的人们喜滋滋地端了盆罐往家里走去,撩拨得排在队尾的人们纷纷踮起脚尖往前面望去,生怕到了最后就没了自家的份儿。也许是生怕最后肉不够,掌勺的手也不利索了,舀勺时犹犹豫豫、哆哆嗦嗦的,族长在一边看得气道:“哎呀,给满上,满上!肉虽不多,汤却是要管够!”拓布也拿了家里的盆子在排队,轮到他的时候,族长特意望了拓布一眼,又对掌勺的道:“给拓老大家的肉多些,汤也给满上,他家献上了两只大公鸡哩。”
这只豹子饿的太久,因此有些瘦削,再加上剔除了骨头和五脏六腑之后,所获得的肉就更少了,充其量每家也只分得了几块肉,但汤还是足的。各位看官可能会想,豹子体内依然还有魔菇存在,人吃了岂不也会受影响,殊不知魔菇在经过了烹煮之后成分已经被破坏殆尽,对人也就没有丝毫的影响了。夜晚的部落里家家都飘荡着奇异的肉香,第一次吃了豹肉喝了豹汤的族人们以致于许多天之后仍还在讨论这个事件。对于豹肉,他们似乎有着一个统一的评价:“肉有点酸,还老,塞牙。汤倒是好东西……”
据说次日早晨起了床的女人们个个脸色绯红,艳若桃花。
豹皮最后给了大先生,族长让皮老三细细鞣制了之后于一个午后双手擎了交到大先生的手上,说道:“能拿下豹子,全靠了先生哥的计策,你的腰不好,豹皮乃至阳之物,你用它暖个身子吧。”当时大先生正把家中的躺椅搬到了神庙前一边晒了太阳一边阅着书,听得族长的话,大先生赶忙起身道:“哎呀呀,使不得,使不得。”嘴上这般推脱,手却兀自捏了皮子不松,围观的几个族人们便“嗤嗤”地笑着对他说:“拿了吧,你就拿了吧。”大先生这才欣然笑纳。
但大先生最终也没舍得将豹皮做成被褥,水旺老汉去世数日后,大先生于书案前在部落的族谱上水旺的名下郑重地划了一个大红的“x”,又对着羊皮卷的族史细细地写下了下面几段话:“吾族四百一十一人,今亡一人,亡者水旺,亡于豹爪之下,生年五十有九。至此合族余四百一十口人。”写完之后他闭目良久。
此刻的窗外是五月的初夏,他身后的墙上,工工整整地挂着那张豹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