若不是桌上还在滴着酒水,连坐席都洇湿了,陆掌柜不会失礼站起来。
若不是闫掌柜好色手痒,她桌上的酒水也不会倾倒。
陆行鸯望向闫掌柜的眼神有些不善。
“哎呀哎呀!陆掌柜,真是对不住!”偏偏这人也皱着眉,不住地道歉,倒令她不好当场发作。
陆行鸯只好沉了气,回头对那跌倒在她案前的舞女言道:“起来吧,你的朋友应该还在外面等你回去。”
她这样一说,那舞女果然止了泣,道了谢就掩着脸走了。
那闫掌柜大抵以为陆行鸯是在帮自己,毕竟宫宴上堂而皇之调戏舞女说出去也太不好听了,见他觍着脸又要说话,陆行鸯冷冷打断:“你起来,我做你的位子。”
要是一直站着,总有人会注意到这边的情况,陆掌柜丢不起这个人,况且这事跟自己半分钱关系都没有,她又岂会让自己无辜受牵连。
刚才舞女一曲舞毕,退下时经过这处犄角旮旯,闫掌柜盯着一个舞女,笑得分外猥琐,陆行鸯见他从袖中摸出一锭黄金,偷偷向那女子招招手。
还当这里是万花楼寻芳阁呢?陆行鸯嗤之,想着京中女子怎会儿就被他轻易搭上。
下一刻就瞧见那女子脚步一顿,咬着唇犹豫了几瞬,然后笑着过来问老爷有何吩咐?
趁着舞女为他倒酒的功夫,闫掌柜悄悄将金子塞过去,顺便握了握姑娘的柔荑。
这猛然一下,舞女受了惊,要抽手离开。闫掌柜没反应过来,仍旧握着,这舞女一急,更加奋力抽手,终于挣脱,身体却没稳住,跌在陆行鸯的案前。
陆掌柜面前的酒水就被碰倒了,那壶口大,盖子不太稳当,掉下来的时候酒水也随之涌出来,湿了陆掌柜的半袍衣袖,呛得她当场就想甩这粗头肥耳的闫掌柜一个大嘴巴子!
好在这闫掌柜蠢归蠢,到底是看出了她的不高兴,也没想过自己让位之后坐哪儿,当即就站起来。
陆行鸯刚要坐下,就听得柱子后传来一声轻唤,她回头看去,见顾小公子正隐在那里笑嘻嘻。
她就只好先放弃刚才的战利品,让那闫掌柜重又坐下,自己走到顾寻安的面前,同他一起隐在柱子后面。
小公子大抵猜到刚才发生了什么,觉得自己要是被陆掌柜知道自己来这就是问一下发生什么事有些小题大做,便打住不问,只是帮陆行鸯卷起湿了的袖子,又打了个结——这样不用贴着湿了的布料,陆掌柜总归好受些。
陆行鸯便道了声谢,将自己胳膊上的水抹去。
酒水蒸发,两人站的地方又是阴暗透风的,胳膊上便传来阵阵凉意,陆行鸯浅浅呼吸,觉得自己有必要回去补上刚才那一巴掌。
“陆行鸯——”对面小公子的说话打断了陆掌柜略显暴躁的想象,“你回京这么些天,我们的交际真是少得可怜!”
小公子说得很慢,像是一字一顿从喉中溢出,即使在光线如此阴暗的柱后,他的眼睛依然明明有光,流光溢彩得夺目。
听着倒有些悲伤。
他说完后便不再说什么,像是等着陆行鸯的回答——亦或是解释,陆行鸯也跟着默了一会儿,终于一笑:“小公子身为大理寺少卿,不能像以前一样随心所欲了,近来我铺子那儿也有不少事忙,来往少了也正常,但是我认为朋友之间也不一定要时常往来嘛!唔,有句话怎么说来着——君子之交淡如水,就是这个意思了!”
小公子伸手指着向后不时看过来的闫掌柜,问,“陆掌柜和这个人是朋友吗?”
朋友个鬼!陆行鸯万分鄙视。
商人在外界看来可能都是一类人,但在这里面其实也是有他们的一套认知的。
就好比那些做玉石生意的掌柜看不起他们这些卖米的,而做正经生意的又看不起那些阿于奉承、靠着溜须拍马屁挣得生意的。
陆掌柜显然两样后者都占了,可这并不影响她鄙视闫掌柜——毕竟,陆掌柜在外可是一副亲切谦虚的模样,最起码,她不好色不是?
不是,陆行鸯笑着摇摇头。
对面的顾寻安听了也笑,流光潋滟的桃花眼愉悦地眨了眨,将陆行鸯深深看进去。
“那就对了!陆行鸯你平常必须要跟这些同行打交道,就像我也要应付那些老头儿一样,但是私下里我就不怎么理他们,陆行鸯你应该也一样。”
他娓娓说着,这模样像是在为陆行鸯讲解,惹得她倒是想笑,这小公子又正色言道:“但是像赵广源、张吕文这俩斯,我们可是一有时间就约起来喝酒吟诗,惬意极了!这才是朋友该干的事——我是说,我们应该多加往来,也许只是在一起喝个茶。”
小公子认真极了,看着陆行鸯的眼神一瞬都不移开,像以前的很多次那样,要从她口中听到一声“好”。
陆掌柜笑道:“小公子,光是喝茶太无聊了,我也没什么时间呀。”
那边的顾寻安便慢慢睁大了眼睛,一副不可置信的模样,继而撇过头去,伤心欲绝。
瞧着可怜极了,陆行鸯忍不住鼻腔中涌上一丝酸涩,赶忙抬手装作漫不经心地按了按。
怎么说呢?说她一介商人总是跟顾公子往来,未免招人闲话;又或者自己现下帮不了他什么,不要在她这浪费时间?
互通心意那么难,想说的话又那么多。
陆行鸯最终什么也没解释,任由顾寻安在对面暗自伤心,不为所动。
过了许久,小公子嗫嚅一声“那我先回去了”。
她便说好,转身先往自己位子走过去,到了那儿,惊讶地发现自己的坐席上毫无水渍,而闫掌柜那边的却翻了个面。
原来是闫掌柜偷偷地将两人的坐席换了一下,原先她的席位上都湿了,被他翻过来继续坐着,只是裤腿处的衣服已经蹭上了好多灰尘。
她自然要道谢,想着泛泛之交也有互相帮助的时候,忍不住回头朝那根柱子看了一眼。
小公子已经走了。
她松了一口气,又觉得落寞,宴席上舞曲一个接着一个表演,她看不清,也没了兴致,自顾自想着自家铺子那些麻烦事,不去凑这些觥筹交错的热闹。
这一场宴会结束的很晚,期间不知是谁先提起了皇家花园的各种名花在这样万物凋零的时节依然绽放如初,引起了众人的向往。帝王也仁慈,当即就笑说择日不如撞日,那就今日让大家游玩一番,省的他再办一次百花宴。
帝王有心思开玩笑,那是大臣们乐见其成的事,一群人就在宴会结束后浩浩荡荡去了皇家花园。
陆掌柜对那些花花草草没什么兴趣,又不好直接走人,郁闷极了。
渐渐就走到了一队人的最后面,这是个悄悄走人的好机会,陆行鸯在心中想到,下意识地回头看一眼——身后空荡荡的。
好机会!开溜!
在这种场合,瑞帝是不会同她有什么互动的,要是他注意到了,过后问起来,她再找个由头糊弄过去。
陆行鸯走得更慢,几乎停下来,做出一副欣赏花草的模样来。
那行人转了一个弯,花草挡去了大半的视野,陆行鸯瞧了一眼,迅速回走。
快要出宫门的时候,身后忽然传来一声“陆行鸯!”
她被这突兀的声音吓了一跳,回头去看时,只见顾寻安正向她踱过来。
刚才竟没有听出是他的声音。
陆行鸯看过去,见到小公子脸上有着隐隐的笑意,桃花眼依然弯着温柔缱绻的弧线,心里忽然一轻。
在刚才,说出那样的话之后,虽说话语委婉,倒底还是怕小公子不高兴。
她也当一切如初,对着他一笑:“小公子也是偷偷出来的?”
明知故问,陆行鸯只不过说了一个客套话,缓解一下两人撞见的尴尬。
谁知顾寻安却摇摇头,“不是,宴席上堂兄把审问山匪一事交由我处理,我正准备去天牢。”
陆行鸯默了一下,缓声道:“周大茂?”
她声音出来时,才发觉已经微哑,胸中闷着一口气上不去,只好闭口望着顾寻安。
见他点点头,陆行鸯便不作声了,低着头。顾寻安就问要不要同他一起去?
左右都已经偷跑出来了,陆行鸯觉得还是去看一眼好。
她同顾寻安一起走在路上,余光瞥到顾寻安看了看她,步子紧接着就乱了一下。
怎么了?她问道。
顾小公子便红着耳根指了指陆行鸯的手臂,她循着看去,也一愣。
刚才他为自己扎的衣袖结还没有解开,此刻她光洁的小臂正显露在天光下。
不同于当时在柱子后的阴暗,有一些别的情绪,也随之明明地涌动。
陆行鸯低头,单手扯开了结,衣袖垂下,将不该显露出的东西盖住。
走吧。她轻唤一声,率先迈开了步子,顾寻安紧跟其后。
两人进了天牢,顾寻安有圣上御令在手,自己向来也是个嘻哈张狂的人,走哪儿都能与人称兄道弟一番,那些牢役也不为难他,对多了陆掌柜这么个人也不在意,睁只眼闭只眼就领着两人到了关押周大茂的牢房前。
许多天不见,陆行鸯粗粗看去,发觉这汉子竟是消瘦了不少,垂着头坐在一角,听到人来的声响也不动弹。
陆行鸯快走几步上前,在顾寻安之前来到了他的对面,蹲下身去,隔着牢房的铁栏看他。
顾寻安挥退牢役,也不说话,在一旁立着。
周围安静极了,陆行鸯离了还有老远的距离,依然清晰地看到周大茂的灰头土脸,还有破衫下的伤痕。
一时百般滋味袭上来,她觉得自己的嗓子疼得厉害,缓了片刻才开口。
阴幽暗沉的牢房,只有过道的烛光明明亮着,陆掌柜蹲在过道里,瞧着狼狈不堪的山匪。
“周大茂,你醒着吗?”
她问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