见了瑞帝,两人俯身行礼,不待帝王开问,陆行鸯便将和顾寻安一起去天牢的事一五一十同他说了。
她本着不同这狐狸弯弯绕绕的目的,跪下磕头,请求帝王答应她一件事。
大理石地砖幽幽冒着寒气,慢慢浸到她的衣袖里去,往常她同帝王是不用行这礼的,今日却是固执地不起来。
瑞帝看了她一眼,也不理,让顾寻安将供词承给他看。
大殿里一时寂然无声,帝王接过纸张翻动的细响都像是在耳边摩擦。
陆行鸯沉默着,额头慢慢浸出了汗,瑞帝身旁的顾寻安先沉不住气,低声唤了一声堂兄。
瑞帝早已把供词看完了,看着陆行鸯不做声,良久,他问道:“求什么?”
她要求什么那么的明显,帝王不会看不出,他既然肯搭理她,那就说明他还有耐心。
“是这样,小的最近要购京郊的一块地,但这田地已经有主,小的无权无势,想请陛下做主赏赐我个恩典。”
她这话一说出口,面前的顾寻安就睁大了眸子,不可置信。瑞帝却松了眉,让她先起来说话。
她便起来,暗自背手去揉发酸的腰,向帝王解释:“最近有一种新米培出,叫做文人稻,但地少量小,陆家与王家竞争这么多年,这次被王家抢了先,先签了契。”
她说到这,停住看着瑞帝,见他果然笑了,指着她批评:“好啊!抢不过人家干脆就想釜底抽薪,把整块地都买下来!”
陆行鸯也笑,说陛下英明。
这一来,刚才微冷的气氛退散开去,陆行鸯暗自松了一口气,瞧着瑞帝问,“陛下大人大量,帮是不帮?”
瑞帝便问是哪家的地,听到张府尹的名字迟疑了一瞬,瞥去的眼神沉寂又深幽,像是静默的星空,流石划过也不会激起微澜。
陆行鸯壮着胆子回视过去。
“你倒是打起了他的主意…”他嗤道,勾了嘴角笑,“怕是这位张大人不同意,这才找到我想用权威压人!”
“那也要陛下答应才行,不然我的心计也无用武之地。”她回,抿了抿干涩的唇。
瑞帝也不答,转头去看顾寻安,“寻安,你怎么看?”
陆行鸯便也顺着看过去,刚才些微的紧张散去,这才发现顾寻安已经好久都没动静。
小公子在案旁垂着头,直觉这两人说的并不是地,不由有些郁闷了,此时听到堂兄将话题转到自己这边,一时愣了。
难道,这事是自己可以做决定的吗?
陆行鸯站着没动,见到面前的小公子慢慢笑了笑,端的是一副风轻云淡的模样。
他歪头向瑞帝眨眼,把玩着腰侧的玉佩,挑了眉,“堂兄你要是想留下那群山匪的命,那么这便是个好机会——臣弟认为。”
瑞帝眸中流出明显的惊讶,不由和陆行鸯对视一眼,后者倒是平静的很,仿佛知道早该这样。
他也定下心来,脸上的喜悦却忍不住流露,语气自豪又带了些叹息,“是个聪明的……”
顾寻安听到自家堂兄的评价,差点两汪热泪滚滚留下。
听听!这说的是什么话?他以前真有那么傻吗?!
但好在是一句赞扬,顾寻安听着也乐意,一时自信充沛,要把自己的猜测全说出来。
“山匪之事已经公示天下,堂兄是断没有道理再去开恩的。这些山匪私采矿石的事却是少有人知,如果这消息不放出去,按律应当处流刑!”
蛇已惊动,暗中蛰伏,等待出击或是逃走。背后偷偷购矿的人大抵还在暗中观察,那么就做出一场毫不知情的好戏!
山匪被流放到远处,倒成了那蛇的心意,他背后的手段自然也高明,要将这些与之接触的人秘密处理未尝做不到,倒不如将人放在京城他手伸不到的地方。
陆行鸯这时却要买地?田地那么大,就凭她铺子底下的伙计怎么干的完,也不可能替张府尹继续坐这冤头善人——白让别人用着自己的地。
这群山匪便成了当下免费的劳动力。
农民出身,本就带着点种田的手艺,又有刑罚在身,再好不过!
他一时想开了,两者自然便能联系到一处去。
“这样陆掌柜即能得了地,又不用让山匪处死,堂兄也有了线索!”顾寻安笑哈哈,“你们真真会算计呀!”
小公子聪明!陆行鸯也笑,朝帝王遥遥一望,那人的嘴角不加掩饰,眼中流着深邃幽静的光彩,令她不自觉就想起了深海中的漩涡。
陆掌柜深吸一口凉气,想着藕断丝连大抵如此,自己哪里那么容易就能下了这狐狸的贼船?
待到两人出了宫门,顾寻安停下来,陆行鸯便也跟着止了脚步,回头去看他。
小公子的脸上少见的现出那么一点凝重,扯着嘴角问陆行鸯,“陆行鸯,你说,要是你不说买地,给了堂兄这另一个法子,他真的会处死那些山匪吗?”
这勉强的笑容真是难看极了——陆行鸯默默想到。
明明这人心里跟明镜一样,偏偏就不肯相信自己的判断,偏要别人告诉他——总也长不大似的。
她便笑了,对他讲述一件往事,“顾寻安,有一年出了一种新米,品质上乘,但是时运不济,那年刚巧大旱,南边米价上涨得很快,陆家和王家都一时周转不过来,那边地方的小商人便打起了这方面的主意。”
她缓缓说着,见到顾寻安神情很认真的在听,不经莞尔,想着这小公子每每听她讲故事,都是一副极其认真的模样。
将近三更,夜晚的风凉的刺骨,她觉得连吸进去的气都裹着冰冷的寒衣。
“米价飞涨,普通百姓已经买不起了,只有一些富贵人家还手有余钱……”她默了片刻,只觉得这冰冷快要浸到心中去,缓了半口气才重又开口,“那种新米自然也水涨船高,偏偏这群人在那种时期还赶着趟稀罕这东西……”
她蹙了眉,想起自己彼时去到那儿的情景,流民遍地,死伤饿殍,凄厉的哭声像是划破长空,好叫是否存在的神明听个清楚。
她奉命送米过来,自然不会选那种价钱本就高的新米,都是寻常的籼米——夹杂着一些陈糠,这些难民已经没有余力再去购买米了,朝廷的拨款自然也不能面面俱到,这是她能想出的最好的办法,最起码陆家在卖出数量巨多的征粮时,不用伤筋动骨。
所以发现有人靠着自家女儿裙带关系掌控了这一带的运送路线,并且还亲自找上来,想要将她手中的新米收购,自己高价卖出时,陆行鸯感觉到愤怒。
为她自己,为陆家,为这国。
米商低贱,在众多行当中并不受人敬佩,一来是因为米这种寻常东西同那些玉石珠宝之类的高档货物不沾边,二来也是因为这行当着实挣不了多少钱——利润太小了。
陆家能做到这般大,陆行鸯自然也付出了不少心血,便见不得别人这样轻而易举地一日暴富,用的还是下三流的手段——她同瑞帝有来往,但多数是被那狐狸坑,哪里有过这种日进斗金的好事情?
自然是不应,陆家也不会做这种为他人做嫁衣的事。
后来啊……她慢慢抬眼去看天际的寂静星空,转过头来向顾寻安说道:“价钱只要被捧到一个定值,再降下去的幅度就会很小,王家和陆家的存粮有很多,但是两家都没有卖给他。”
那是明争暗斗的那些年里,两家唯一一次做出的一致决定。
“下一季的米还在生长,在那段空隔期中,那人不会有本事起死回生。”
而那些如狼似虎的需求他只要招架不住,便会引来不满,自然会有人收拾他——这是王陆两家乐见其成的局面,相比自己的小小损失,这买卖十分划算。
“后来那些米的去向呢?”小公子问。
“低价卖到了宫里,民间便有贡米这一说辞了。”她眸光沉静,“有专门的米农种植,提供给朝中,寻常百姓的渠道便断了。”
她见顾寻安低了头,似有所悟,拢了拢袖,“陛下所做之事,与当年的这场纠纷何其相似,流放到远地,便宜幕后之人;但要杀之,却要服众,打草惊蛇。事态如此,既然自己给了法子,那损失一点点并无关系。”
这便是上位者的权谋手段,百般心思。
“所以,小公子认为他会吗?”她知道,他一定懂的。
一定会的啊,这个小傻子——陆掌柜默默想到。
——
瑞帝十年,十二月十四,太后忌日。帝蒙母恩,感怀之,为其祈福,大赦天下。
先山匪作乱,石德将军奉命镇之,押于天牢。承蒙此恩,特赦,遣至农田耕作,修养身心,以忏旧行。
京城府尹心系百姓,忠于君主,慷慨解囊,奉出京郊私地,由米商陆氏低价购得。府尹清廉,所得八千纹银悉数献上,为京中流民建安置所,一时百姓广为传颂,故成美谈。
陆氏闻之愧然,上请瑞帝,言明愿尽微薄之力,是故所押山匪皆遣至陆氏田地,帝欣然,赞其深明大义,颇有侠风。
顾寻安听说史官如此记载时,心中一时百感交集,想着这话写的着实是好听极了。
彼时小公子正仰在塌上,叼着一瓣橘子,漫不经心正在看帝师让他看的《礼记》。忽然就跃起来,要去找陆掌柜。
无聊了,找陆掌柜谈文论道去!
茗一便随着风风火火的小公子打马来到陆家铺子面前,一眼就瞧见了画绣正在挂牌子。
他上前帮她一起摆正了木牌,还挺重,退几步看上面的字,原来写着“新米一寸香,上柜前十日半价”
他回头去瞧顾寻安,见到自家主子抵着下巴,露出明朗的轻笑,明明严冬,却如春风拂面。
而那铺子里传来一声轻唤,“哟,小公子来了——”
声消,那人也跨出门槛,朝这边望过来。
是陆掌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