过一会儿,小姑娘偏头看向林秦秦,在陆行鸯耳边小声道:“秦秦不知道,陆掌柜要替我保密!”
陆行鸯莞尔,说好。
陈时笑着眯了眼,后又一叹。
这世间那么奇妙,有时即使两人再亲密无间,有些话还是闭口不谈;但是在不大相熟的人之间,却能得到一种莫名的安全感。
陆行鸯对于陈时,大抵是后者。
林秦秦恰好歇了手,往她们这边走来。
这姑娘先是对着陈时抿嘴一笑,又瞥眼去看陆行鸯,也不说话,脚步却慢了,似乎疑迟。
陆掌柜在心中叹息一声,想着时辰也不早了,起身对陈时告辞。
小姑娘刚将秘密告知旁人,劲头未过,只想与陆掌柜多说几句,陆行鸯微微含笑,拒绝了。
过犹不及,有失分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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等到陆掌柜回到铺子,莫清正在拨动算盘,见她进来,眸光闪烁,有些犹疑。
陆行鸯环视四周,问他,画绣这小丫头去哪里了?
少年的口气有些不满,回答,“我怎么知道,她又不像寻常姑娘,冲天炮仗一样的性格,阿姐还担心她吃亏了?”
陆行鸯莫名其妙,“吃什么亏?”
莫清一愣,不说话了。
这举动有些反常了,但面前这个小子打死也不开口的模样,陆行鸯便坐在一旁的凳子上,拖着腮边想边问。
“你是不是又坑了画绣的钱?”
“不是!”莫清愤然否认。
“那肯定是暗地里加了活给她……”
“我是那样的人吗?!”莫清将算珠拨的嗒嗒作响。
陆掌柜便不说话了,只是维持着拖着腮的姿势,望着莫清。
莫清方才的恼意消了,此时再看陆行鸯这样的行为,便有些受不住。
最终,少年败下阵来。
莫清挠了挠额间的碎发,偏过头小声提醒:“其实,画绣那丫头长大了,男女之情……也是懂的。”
明明在说着别人,少年脸上不可掌控的溢出两朵红霞,看着倒是赏心悦目。
陆掌柜被他这样一提醒,恍然大悟,冥思苦想,寻思哪家可以与画绣这小丫头结个缘分。
莫清见她如此,觉得偏离了自己的本意,连忙掩嘴连声咳嗽。
陆行鸯用眼神关切问候,你小子是不是今日不大舒服?
莫清硬着头皮,继续道,“画绣这性子摆在这儿,婚事讲究的是机缘,我是觉得那丫头的时机未到的!”
陆掌柜刚想笑,如果她没有记错的话,莫清好像比画绣还小了一岁,竟是为她操心这些,也是难得了!
那边的少年突然就前倾过来,俯视着她,缓声说道:“我瞧着阿姐,倒是觉得阿姐能遇得到自己的缘分……阿姐认为呢?”
这句话如雨后惊雷,霎时将她劈醒,陆行鸯望着眼前的小小少年,知道他一定是察觉了什么,他向来老成,绝不会在这种事情上与她扯皮。
陆掌柜后知后觉,看着小少年强自压着心中的疑问,眸中却闪着光,她能看出藏在他眼底的浅浅担忧和星星不安。
可是这个问题,她好像对着自己都回答不出来。
当前路一片朦胧,能够披荆斩棘的人总是很少,大多数的人选择停留在原地,静观其变,陆行鸯也不例外。
是以陆掌柜伸手揉了揉莫清的脑袋,笑得浅淡温柔,说,阿清,我的缘分还没到。
她这句不知安慰了自己还是谁,莫清也跟着笑,说等有那一天的时候,阿姐一定要最先告诉他!
少年的衣袖垂下,手却暗中捏紧,低下头的有一瞬,沉了脸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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托莫清的福,晚间画绣回来的时候,受到了自家主子关切的目光洗礼。
烛光闪烁,陆行鸯的脸色分外柔和,问她白日里都干什么去了。
陆行鸯每次进宫,都是独自一人,所以她进宫,就相当于画绣解放。
而且陆掌柜这人,向来不太过问手下人做什么——只要无关陆家利益,那人就算上房子揭瓦,她陆掌柜都能眼皮一翻,装作没有看到。
事出反常必有妖,小丫头嗅到不对劲的气味,赶忙努力细想今天有没有干什么混账事。
“主子……赊账算吗?”画绣弱弱问道。
陆行鸯挑眉,还有这种事?
见到自家主子面色不佳,画绣蔫了,垂头丧气承认:“好吧,就是前阵子张吕文…那个府尹的败家儿子突然要我帮忙做一些女儿家惯用的东西,比如香囊啊荷包啊,说要用这些去讨姑娘们喜欢,但是老爷子最近查的紧,他给的价钱确实挺高的……我就答应啦………”
陆掌柜沉声问小丫头怎么卖的?
小丫头说起这事可骄傲,“倒手啊!我好歹是一个商人,怎么会那么傻亲自做给他!当然去西市买一些便宜的,然后高价卖给他啦!”
画绣小丫头自觉学到了经商的精髓。
陆掌柜看着面前这个掉在钱眼里的小丫头,心中暗想,是不是小丫头的工钱给的太少了?
“画绣最近很闲……不如随我一起出去收收账吧!”陆行鸯侧身端杯喝茶,小姑娘一心扑在事业上,倒让她原先相好的关于姻缘的话不知从何说起,索性陆掌柜惯会面上装淡定。
“肯定又是那几户赖皮不肯交钱!”画绣可生气,撸起袖子愤怒握拳,“主子,我们走!”
小丫头真讲义气!陆行鸯表示很欣慰。
陆掌柜便上前为小丫头放下袖子,说夜深当心着凉,这事情也不着急,后日她们再动身。
给你一个倒卖的时间,陆掌柜眉眼带笑。
既然经商,时日一长,总归会遇到赊账这种事情。若是想经营的长久,那么赊账追账这些事注定逃不过,大多数人对于将要给出的东西,总是存在着道不明的不舍,总要等到最后才慷慨拿出,并以一种施舍者的姿态。
但是对于商家来说,这种做法虽然讨厌,却能留住客人,并以这种关系维系着彼此间的可笑交情。八壹中文網
陆家自然也不理外,有些大户时日一久,便将赊账当成了寻常流程,并从中得到了少许的优越感,到了一年一结的年底,并不会主动派人送过来,总要催上一催,才昂首将账给清了。
陆行鸯记得自己初初与这些人打交道的时候,愤声怒斥,觉得这些人不讲道德,臭不要脸!
后来在悠久的岁月中,她渐渐没了脾气,反而可以看着别人表现出和当年自己一样的言行淡然一笑,而后柔声安慰。
这变化,曾被陆昭看在眼里,不知是喜是忧。
最后陆昭叹了一声,说阿鸯长大了。
长大了的陆掌柜回忆起往事,微微一笑。
自己最近,似乎总是想到以前的事,想到懵懂的自己和尚且年轻的阿爹,不知从什么时候起,阿爹忽然就老了,仿佛只是在她转身的一瞬间,他就脸上长满了皱纹,手上有了老人斑,然后,经常用他不再有神采的眼睛望着她,问她:
“阿鸯又出去啊?这次……什么时候回来?”
什么时候回来?
她好像永远也说不准归期。
而这次,她又要走了。
明天好好地与阿爹说说话吧。陆行鸯默默想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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陆昭看着端坐在自己面前的女儿,一副要好好促膝长谈的模样,好生奇怪。
“最近铺子里的生意怎么样?”陆老爷子努力找话题。
“挺好的……王家那边的文人稻没了货源,已经彻底卖不动了,我们陆家的一寸香还有不少存货,而且地也在自己手上,等到开春暖了,再过两个多月,收了第一茬,就不用担心存货不足了!”
“……还有,莫清很聪明,寻常册子上的账交给他已经不成问题了,他还建议我,陆家既然有地了,也不能局限于光种一种品种的米粮,把地划分为几个部分,多加尝试,效果或许更好一些,我觉得这个方法是可行的。”
……
陆昭是知道自家女儿在生意方面的能力的,自己无非就是想找话题,但是陆行鸯对自己是个实心眼,真以为他要听,噼里啪啦全方位为陆昭讲解了一遍陆家现在的情况。
陆老爷子听得累得半死,陆掌柜讲得口干舌燥。
不知什么契机,房间忽然安静,陆家父女大眼瞪小眼片刻,抓紧时间歇息。
陆昭便趁陆行鸯起身倒水的间隙,悄悄捏了捏疼得钻心的腿。
陆行鸯喝完水,就着桌子站着,手无意识地搓起桌布的边角,回头看陆昭。
“阿爹,明天我出去收账了……”
一室寂静,京中还没有落雪,但风声阵阵,拍在窗上的声音尤为沉重。
陆行鸯看到陆昭嘴角慢慢下去,后来,又重新扬起,笑着问她:“这大过年的,收什么账呀?咱们也要让别的人过个好年嘛!……小阿鸯果然还不会做生意啊!”
这最后一句,没有责怪,像是夹杂着委屈的一声叹息。
陆行鸯便解释,“有好几家都没有还账的,我是打算过了年再说,但是其中有一家不一样,平城乔家,是当地的一个世家,这一代中晚辈有一名叫乔文悦的人当官,但好景不长,前不久发现他泄题,陛下盛怒,已经撤了官职,遣送回乡了。”
这种世家,家底殷实,不至于从此不能维系生计。
况且陆家也不像以前那样,熟人记账只要单方面就行了,如今都要立下字据,留有证据。
就算他乔家不肯拿钱,这是摆到官府那儿,也是陆家在理的。
“乔家到底是个书香门第,读书人不会同我们玩阴的,他们读的是圣贤书。”
“是不假,可是阿爹,这乔文悦可是丞相的人……”陆行鸯沉吟片刻,道出实情,“他如果泄题,那么是对谁泄题呢?最终得益的又是谁?”
路老爷子无话可说,望着陆行鸯不说话。
“泄题之罪可大可小,律法虽规定革职待办,可是一切运筹还不是随着陛下的心情?近日丞相的党羽安分守己,好不容易揪到了错处,陛下岂会放过?”
再细小的尘埃,汇集在一起肉眼也能觉出宏大,乔家本就是大家族,人口用度自然也多,这一年的账合起来,也是一个巨大的数字。
况且,没有人会甘愿做得不偿失的事情。
朝堂上的诡谲风云陆昭是不懂的,他一向信奉做生意有赢有亏,如果陆行鸯没有告诉他这件事,最坏的结果也就是陆家收不上来乔家的账,陆家倒贴了一年的本钱,顺带做了一年的冤大头。
可是他清楚的明白,陆行鸯的观点与自己的是不同的。
他太了解自家女儿的经商之道了,善用一切,将陆家的利益达到最大。
以前的很多次,都与这次有着相似之处。从商多年,他很少见到几个人能在政商两界中游刃有余。
他很担心啊!只是女儿初生牛犊不怕虎,还没有尝到撞南墙的疼痛。
“这次去……还带着画绣?莫清那小子要不要跟过去?”陆老爷子最后妥协了,问道。
“不带,他留下,正好帮我料理事情……”陆行鸯展颜一笑,“阿爹早些休息,我去准备准备。”
至于准备什么,陆行鸯没有同陆昭说。
石场霍家那边既然已经不为陆家办事,陆行鸯自然要重新再组建一家出来的,况且京城人手本就足够,无需石场过来的人再分活。
“阿姐,那我们地址选在哪儿?”莫清算着要花钱的地方,打着算盘问她。
陆掌柜手肘撑在案台上,也俯身去瞧。
“还在石场呗。”她拉过地界图,拿手指戳戳石场的位置。
少年惊得瞪大双眼,觉的此举不是很人道。
“咱家不是……和霍家闹崩了吗?”他弱弱提醒,而且霍家在石场立根多年,陆家此刻再插进去办一个货运行,总是感觉会被人说闲话。
少年的想法轻易就被陆掌柜看穿,她也不回答,只是画出沿途的货运点,指给莫清看。
两人对视一眼,莫清忽然就笑了,点头说自己明白了。
心有灵犀,大抵如此。
远处鸟儿归巢,夜幕渐渐上来,周围接连有店铺关门,门板碰撞出厚重的声响。
少年合上账册,眉眼柔和带笑。
“阿姐,我们回家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