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那夜后，也不知是宫中安排的巧合，还是两人有心不见，陆行鸯倒真的没见过顾寻安几次。

这样也好，她淡淡一叹。

自第一日游园识路后，除非举办宴席，大多数时大家可以自行活动。陈守初与顾寻安闹僵之后，将目标转到了赵广源的身上，成日带着赵大才子摸鱼打鸟，对此赵大才子一反常态，抛下发小顾寻安，玩的非常乐呵。

陆行鸯初到一地的新鲜劲过了后，整日闷在房里，拿着陆家送过来的账册看，处理秋洺当地的米铺事宜。第三日，她去求见瑞帝，请示对方是否能允她下山，到铺子中看看实情。

对此帝王宽宏大量，立马便同意了。

只是言谈时，帝王隐隐将那日顾寻安说的话透露出一两句，陆行鸯理了理自己的衣袖，对此表现出略带惶恐的疏离，言道自己确实对小公子无意。

她喜不喜欢小公子，怎么可能瞒得过帝王的眼睛？但是瑞帝对她的态度却很满意，都是聪明人，帝王只是需要陆行鸯表明态度罢了。至于她的喜欢，对上位者来说，那不重要。八壹中文網

陆行鸯走出帝王房间后，苦涩地笑了一下，下了山到陆家铺子。截获的信件拿到手，她低眉一看，那是王吟松要送到次子王归手中的信。陆行鸯展信读完，蹙起了眉。

信中并没有提及蹊跷的蛛丝马迹，反而是一些内院之事，陆行鸯无意窥得了别人的家事，低低一叹。信已拆封，她让早就等在一旁的仿写先生做了份一模一样的信件，让陆家的人伪装成送信小厮，如常送去京中王家府院。

而后，另一封送到京中又辗转送来的信件被管事交到她手上，是关于医圣柯先生的消息。信中说已经找到柯先生的住所，老人家不愿多跑，让他们传信回来问：陆家能拿出什么报酬？

陆行鸯捏着信件默了半晌，提笔回信，将陆家三成家产细细交代清楚，嘱咐小厮不要绕路送到京城，直接送到柯先生那里。

事情交代完毕，她走在热闹的街上，沉默着看着周围的一景一物，行至街的尽头，仍然没有感受到半分欢悦。她眨了眨眼，自甘认命般，上了回山的马车。

第五日，长公主的车鸾堪堪在正午驶来，众人又一次被聚到一起，迎接瑞国这位最尊贵的女人。

先下车的却是一个活泼俏皮的小姑娘，她踩着小梯“蹬蹬蹬”下来后，转身伸手笑盈盈的接过向她伸出的柔荑，手的主人对她宠溺一笑。

陆行鸯身边的林秦秦惊喜地低呼：“小时！”

这一声很小，但仍然有几位女眷听到了，带着讶异看过来，为防动静扩大，陆行鸯侧身挡住林秦秦，平静地与看过来的三两女眷对视，后者惊了一下，很快便撇头看别的去了。

“谢、谢你，陆掌柜。”林秦秦有些尴尬和后怕。

陆行鸯淡然看她两眼，说了一声“无事”，又交代她，如果到时候陈时没顾上她，暂时就回房，自己会派人将她的门牌号告诉陈时。

林秦秦嗫嚅应了。

陆行鸯便不再管她，和众人一起看帝王上前，与下了马车的长公主寒暄，得知对方一路都好，瑞帝显然愉悦，松了一口气后心情大好。陈时挽着长公主的手，沉默着听完寒暄，趁着停顿的当口向瑞帝问安。

帝王笑意淡了很多，但最终还是应了。

路途劳累，瑞帝请长公主入堂用膳，他夸寻安用心，安排了歌舞助兴，此刻人还在内院大堂忙着。这几句话讨得了长公主的欢心，明艳的脸上笑意更深，众人便一起跟着赴宴。

宴过一半，陆行鸯本欲寻个理由退下，陈时却忽然四顾，在人群中找到了她的身影，开心地对长公主咬耳朵说悄悄话：“长公主，那位坐着的、就是穿着湖蓝色衣裳的那位，就是我常跟你提到的陆掌柜！”

宁玉荣执着酒盏，顺着陈时示意的方向看过去，还未细细打量，一侧的顾寻安便面色不郁道：“陈时，你没有问过陆掌柜，就贸然介绍，很不礼貌。”

平日里顾寻安在人前说话，总是带着三分笑意，语调也多变，让人又恼又爱。可是今日，宁玉荣敏锐地发现，自己这位儿子，不仅眉宇间总有一丝阴郁挥洒不开，说话的调子也是一平如水。

她确定儿子见到自己是真的开心，那么让顾寻安不开心的，恐怕另有其人了。

思及此，在陈时与顾寻安的斗嘴中，宁玉荣再次看向方才陈时所指的女子。

那女子正低头垂眸喝着茶，白皙纤长的手托住茶盏，另一只手轻点在茶盏的背面，稳住后慢慢推向自己那侧，浅饮一口。

她面色无波，身侧的小侍女不知发现了什么趣事，一副兴奋的模样讲完，女子流转如水眸光，偏头细细听后，微微扬了嘴角。

端的是一份从容自在。

饶是识人无数的宁玉荣，也在一瞬间，有些愣然。她凝视了陆行鸯片刻，又回转眸光看向陈时，不明白为何都是年纪差不多的女子，性格却大相径庭至此。

她不喜欢陆行鸯身上流露出的沉稳老练的感觉，她想那种感觉放在一个少女身上，简直太奇怪了。

“姑姑，你在看什么？”瑞帝笑盈盈问她。

宁玉荣顺势笑道：“方才茵茵向我说到陆掌柜，我还没仔细看，是哪位呀？”

“哦，这样啊——”瑞帝余光扫过陈时，不动声色指了指陆行鸯的方向，状似亲昵，“阿鸯，长公主叫你。”

陆行鸯其实有些心不在焉，今日宴会是她与顾寻安相见时间最长的一次了，虽然低着头，但是对方无意间瞥过来的悠长目光仍是牵动了她的情绪。

听到帝王喊她，陆行鸯抬头望去，见到后者面色带笑，眸光却毫无波澜。她调整好自己的情绪，起身向长公主行礼，只规规矩矩叫了一声“长公主”。

顾寻安的眼眸忽而便黯淡下来。

——阿鸯若是想，必然能够讨得母亲欢心，但是她却这般，显然是没有这个打算了。

他想到那句陆行鸯对自己说的“莫多纠缠”，口中动了动，终于没有说什么。

陈时偏头瞧着顾寻安，很是不解，这家伙按照性子此刻不应该高兴的飞起来，像只小鸟缠在长公主身边，喋喋不休说陆掌柜如何如何好吗？

——她后知后觉，终于察觉到两人之间的微妙变化。

雍容华贵的女人盈盈带笑，对着陆行鸯点点头，语气很称赞：“陆掌柜我是听说过的，今日见了才知道原来是个这么小的姑娘，和茵茵同岁吧？”见到陆行鸯点头称是，她偏头对顾寻安状似责备，语气却纵容，“你呀，以前听你提过陆掌柜，记得好像还说人家‘一介卖米平民’是吧？还好我没有信你的鬼话，往后可不能随意评说人了，知不知道？我看陆掌柜，是很好的一个孩子。”

一语落下，顾寻安心神震荡，猝然抬头望着自己的母亲，后者神态自如，像是真的只是想起了以前他说过的话——在没有一同去西河之前，他也当真说过这样的话。

他顾不上母亲还在笑看自己的眸光，悲伤无措地先去看陆行鸯，而后近乎绝望地发现，对方敛了眸，看不出有什么情绪，依着礼数还站在那里。

周围那么热闹，小掌柜的身影看起来却孤单极了。

长公主的话其实可接可不接，但是多数人都想看好戏，等着小公子怎么回答，那可是京中招猫逗狗、如今年轻有为的小公子。

顾寻安的喉头微涩，只过了一瞬，他恢复常态，眸中也有了几分光彩，对长公主眨了一下眼睛，“阿娘——怎么以前的一些糊涂话你还记得？！我好丢面子的呀！而且我和陆掌柜现在也算是朋友了，啊——事后我要向陆掌柜赔礼谢罪了！”他语调轻快，撒着娇，没有刻意隐瞒，大方在众人面前承认以前自己确实是说过这样的话，但是现在他和陆掌柜，也确实是好、朋友。

宁玉荣宠溺摸了摸顾寻安的头，笑道：“原来是朋友了？那阿娘言误，待会儿你可得好好向陆掌柜赔罪。”说完这话，她转眸去看陆行鸯。

陆行鸯浅笑了一下，她本想做出与顾寻安萍水相逢的模样，但最终，还是顺着小公子的意，对宁玉荣弯了眉眼：“小的能得长公主喜欢，已然很受宠若惊啦——”言罢她弯腰，拿起放置在一边，被她先前喝茶而刻意忽视的酒盏，含笑道：“言语表达不出，小的敬长公主！”

而后她敛眉，将酒盏中的酒笑盈盈一饮而尽，她在商人中素来好人缘，当下周边的三两商人互相笑了起来，直说“哈哈哈陆掌柜看来是真开心了！”，连王吟松也跟着笑起来。

于是众人都笑起来了，瑞帝欣赏陆行鸯的应变，也感慨一场不动神色的试探就此结束。他在笑闹喧哗中弯起眉眼，感受到有有一道目光看着自己，没有多想看了过去。而后，与陈时猝然相视。

少女的眸中有依恋与轻盈的脆弱，他默然看了片刻，然后移开目光。

宴后，瑞帝与长公主离席回房休息。陈时原本想找陆行鸯的，但是林秦秦先跑了过来，表现出好友之间重逢的喜悦，两人便拉着手边笑便出去了。

王吟松正在与别的商人寒暄，陆行鸯见到了，唯恐自己也被拉着，于是利落地起身要走。

她跨出门槛，忽然听到身后有人在叫她。

“阿鸯。”是小公子的声音。

他从前很知分寸，从不在众人面前这般亲昵唤她。

陆行鸯的脚步顿住，转身回望，看到了天光映照下眉目如画的小公子，携着笑向自己缓步走来。没几步的路，但是陆行鸯却觉得，小公子走的每一步都在她心中放大，以致有了缓慢的错觉。

宴会中的人大多数还没有走，仍在彼此笑谈享受宴后的余欢，此刻听到动静，都转头看过来。

小公子却像是什么都不在意的模样，目光专注望着她。

他终于走到她的面前。

尽管陆行鸯面上不动声色，心里早已有隐隐溃不成军的趋势，意识到这点，她决定先发制人，问顾寻安何事？

可是还没等她开口，小公子却先笑了起来，他偏了偏头，向她眨了眨眼睛。

“我来向陆掌柜谢罪来啦！”

陆行鸯的眸光，猝然冷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