画绣觑着陆行鸯,见自家主子神色如常,心下稍安。
——顾少卿高烧,可主子没有去,画绣总担心陆行鸯因此难过。
陆行鸯缓了口气,提步慢悠悠走向自家铺子,画绣跟在她身后。
这些日子来陆行鸯终于得空问问画绣的近况。
她想问的自然是画绣如今和张吕文的事情,但是小丫头显然会错了意,一路说着与张家的米粮事宜。
虽然没有如愿探得口风,但是陆行鸯也满足了,毕竟小丫头能关注到生意上,没了悲春伤秋的少女风月,总是好事。
再拐一个弯便是西市大道,直走就是自家铺子,陆行鸯估算着时辰,想着长公主的车马应该早过了,她舒了一口气。
下一刻——
小公子的身形突然出现在她的视线里。
而她已经转过了弯,也同样出现在了顾寻安的视线中,两相对视。
她没有任何退后的余地。
有风自空旷处吹来,拂乱了陆行鸯的发丝。
她的心毫无章法跳动起来。
陆掌柜迈动脚步,一步一步走向顾寻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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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公子笑盈盈的,看着她到近前,说了一声“陆掌柜好——”。
声音是一贯的潇洒风流,眸中清亮极了,泛着客气的笑。
仿佛以前那些不愉快他都忘了。
陆行鸯注意到顾寻安对她的称呼,终于不再是令人遐想的亲昵,心中莫名闪过一丝失落,而后才反应过来似的松了一口气。
她也微笑道:“顾公子好。”
人在自家铺子前,她不好撇下他自己走进去,于是顿了顿又问:“顾公子有事吗?”
她已经在想如何结束这段寒暄的措辞了,却听见顾寻安语气郑重,点了点头:“有事。”
出乎意料,陆行鸯不由打量起顾寻安。
小公子眸光坦荡,偏头笑盈盈由着她看。
“陛下让我负责酿酒需用的米粮,定在十日后,这几日我带着人跑一跑各家铺子,万事开头难,我想陆掌柜既是我朋友,便从陆家开始吧。”
陆行鸯呼吸一滞。
她险些被“既是我朋友”这一句晃了心神。
须臾后她仰头问顾寻安:“顾公子不是大理寺少卿吗?怎么被派了这件事?”
分明是认真求证的神色,不知道顾寻安想到了什么,眸光忽然就软下来。
他没让陆行鸯多等,很快回答。
“以前只是陛下给我的历练,现在少卿之职另有其人了,是吕文一位好友,叫房易徳。任职以来我也做了几件事,陛下前几日早朝时,把去年搁置的奏折提了出来,是一些老臣让我升官的折子……所以最后陛下封了我郡王,赐我桐安地界,等酒酿这件一过,便拟旨昭告天下。”
顾寻安耐心解释完,端视着陆行鸯的反应。
果然对方惊讶一闪而过,虽然很快掩去,但是顾寻安还是看到了。
顾寻安微微勾起唇角,等着陆行鸯的再次询问。
陆行鸯分神平复自己的震惊,是以没有注意到顾寻安眼中的算计,如他所愿开口。
“这么快?!”
出口后她才后知后觉,反应自己暴露了什么。是了,瑞帝曾经对她说过,要在顾寻安弱冠时封他为郡王,但之前顾寻安一直以为她是不知道的。
陆行鸯深深呼了一口气,提步跨进铺子,向顾寻安招呼:“那此事顾公子应该很看重了,我们进来聊吧。”
这一副掩耳盗铃的样子看得顾寻安有些失笑,他乖乖跟进来,没有揭露,顺着陆行鸯的话接道:“是呀,看在朋友的面子上,陆掌柜可得好好帮我呀!”
陆行鸯示意伙计去开存仓,听到身后小公子如沐春风的玩笑话,背僵了僵,然后点了点头,应了一声,没有转过身去看对方眼眸的勇气。
莫清坐在案台处看账,看到两人这般模样,目光停留片刻,低下头又自顾做事了,画绣轻轻溜过去,借着整理账册的由头和莫清并排坐着,隐于一堆账册后。
不等画绣敲桌子暗示,莫清便抬头,两人对视一眼,皆从对方眼中看到一丝意味深长与棘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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陆行鸯领着顾寻安到了自家存仓前,伙计把钥匙交还给她,想说什么,但是看到顾寻安在这里,又憋下去了,欲言又止急得额角都冒了汗。
好在陆行鸯了然,让他退了下去。
存仓建在大堂的后面,低于地面几层,伙计蹬蹬蹬上楼梯出去的声音夹杂着沉闷的隐约回音。
这下存仓处只剩他们两个人了。
顾寻安四顾了一下堆积如山的粮袋,稍微惊叹,先陆行鸯一步走了进去,绕着走了一圈。
陆行鸯没有动,站在原地看着,在顾寻安要揭开米缸的前一刻,叫住了他。
“顾寻安。”
没有别的人了,她这些日子来,第一次这样开口唤他。
顾寻安的手顿住了,他微敛了眸,站直了身子,回头看过来。
周围寂静极了,陆行鸯的心砰砰跳动。
存仓光线昏暗,她感到顾寻安的面容也透着一层不真实的朦胧感,但下一瞬,小公子的笑意就越过暗沉的彼此距离,那么清晰地呈现到了她的眼前。
“阿鸯……”他也跟着改了称呼,轻声询问,“什么事?”
陆行鸯咽了咽喉。
她尽力平稳自己的声线。
“你和陛下,是不是发生了什么?”
顾寻安愣了下,而后眉目舒展开。
他以为阿鸯会问一问他的情况,但是他猜错了。
阿鸯真是敏锐啊……
顾寻安莞尔,不答反问:“你怎么知道?”
陆行鸯微微挑了眉,但下一刻她如实回答了。
“以前没有听你叫他’陛下’。”
她甫一说完,便见到顾寻安忍俊不禁,低低笑出声来。
陆掌柜纵容地任他笑了片刻,见对方没有收住的自觉,蹙了眉。
她在考虑是否要冷脸让顾寻安止笑时,顾寻安终于收了笑。
想到瑞帝和自己的僵持,顾寻安本该冷语相对的,但是最后,他却用一种极其浅淡的语气,将最后一次他和瑞帝的争吵平和说出。
“阿鸯想的不错,我与陛下因为一些事情闹僵了,我……知道了他的另一个秘密。”
陆行鸯的神色微动。
她隐约有窥见天机的预兆感,但是顾寻安显然不打算多说了,像是这个秘密说出与否后是他也不确定的局面,陆行鸯不愿他为难。
她叹了一口气,没有迈步。
顾寻安突然意识到陆行鸯或许只是要一个确定的态度,接下来她要说的才是她关心的事情。
他抿了唇,认真地看她。
陆行鸯呼出一口气。
“我不知道米粮一事是你负责的……”陆行鸯语气很低,有些恍然,“如果陛下是让你做完这件事情,才封你为郡王,那么我可能……会耽误你。”
要是顾寻安和瑞帝的关系如昔,那么这件事情不会波及到他,可是偏偏,顾寻安惹帝王生气了。
帝王心思莫测,他会怎么看待顾寻安,就不得而知了。
顾寻安一愣。
他想不出来陆行鸯在这件事情上,会给他造成怎样的所谓麻烦,但是他不在意。
“阿鸯,那你就小瞧我了。”
他笑了起来,虽然是低语,但因为存仓的干燥空间,声音传入陆行鸯耳中时沉闷又坚定。
顾寻安说:“我不是那个一有困难就求助的小公子了,也不会成日游手好闲了,阿鸯,你不要怕给我带来麻烦,其实……这对我来说也是一种欢喜。”
一瞬间,有悸动在陆行鸯的心间流转而过。
她默了片刻,终于动了脚步,走到顾寻安的身边,俯身替他打开米缸盖子。
顾寻安不明白她的举动,但是也随之看去,存仓的光线昏暗,直到陆行鸯捧了一把米递到他的面前,他才瞧出不对劲。
那把米,散着难闻的异味!
他惊异地看着陆行鸯,却见对方握手成拳,再摊手时手掌中的米非但不散,反而凝成了团。
“阿鸯……这是?”
“是霉米。”陆行鸯没有一丝犹豫,道出了实情。
果然,顾寻安愣了神,他微微偏了头,等着陆行鸯的答复。
“这缸米前些日子被人放了霉菌,如今’起眼’和’起筋’的现象已经十分明显了,在这个存仓里,还有近四成的米粮也是如此。”
顾寻安瞳孔巨缩,好半晌意识到陆家出了什么事。
“你们是被人算计了?”他询问的话里带着十足的肯定。
陆行鸯点头。
“出了家贼,背后是王家,我们已经在尽力调米了,但是陆家也有成本在,这次损失了好大一笔。我和阿清商量好了,陆家亡羊补牢后,也该让王家放一放血。”
陆行鸯的语气不重,但是说这话时,眸光是少见的阴沉,整个人看起来便是一副不近人情的模样。
可是顾寻安却笑了。
他挑了眉,嘴角处是藏不了的愉悦。
“阿鸯,你想怎么做?”
甚至没有一丝疑惑与不解,没有一丝质疑与否决,仿佛不管陆行鸯做什么,他都会站在她这里一样。
像树随风动,水偎岸流,他陪她做想做的事,是一件再自然不过、再顺理成章的事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