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掌柜察言观色,何等厉害。
她在心中怅然叹了口气,反手握住陆昭的手,目光沉静,坦然道:“阿爹不必忧心,我们只会是朋友……霉米之事不涉私情,我与他只是合作互赢罢了。”
陆昭的眉却蹙的更深了。
陆行鸯见他如此,心中乱了些,可话已出口,她也有私心,希望这份不为人知的感情不会消失的干干净净,仿佛从未发生。
总要让阿爹知道吧。
陆昭终于开口问。
“顾寻安不喜欢你?”
以为他会斥责,但是陆昭语气却很平缓,除了低沉之外,还有一些生气。
……生气?
陆行鸯倏尔笑了,陆昭本能的护犊心态让她低落的心情跳跃了下,她眨了眨眼睛,思考了下。
“目前应当还是喜欢的。”
陆昭仍是不悦,他犹疑片刻,担忧道:“是听说这顾寻安喜爱风流,他若是对你只是一时兴起,阿爹不希望你和他在一起。”
看陆行鸯默然,陆昭以为惹她伤心了,正欲开口再劝,后者却弯了眉眼。
她掌心温暖极了,拍了拍陆昭。
“阿爹大可相信他的人品,我知道他不是滥情的人……只是我说我们是朋友这句话不是诓你。”
她微微低了头,想过一段如梦岁月,眉眼不自觉温柔下来。
“我们互道过喜欢了。”见到陆昭面色果然露出极大的惊讶,陆行鸯唇角弯了弯,压下心中的涩意,“在我手臂被砸伤那日,他吓坏了,匆匆赶过来,没压住心意,向我坦了白。”
“我很早便喜欢他,听到他对我说那样的话,恍惚以为是梦。我想我总得告诉他自己的心意,也不算无疾而终了,但是也明说我们身份的不合,今后不必来往。”
“那后来呢?”陆昭问道。
他对陆行鸯说的这些事一概不知,今日听她谈起,一时心中百感交集。他想女儿到底是大了,会藏自己的心思了,这一念刚过,想到陆行鸯是怎样长大的,心中蓦地就酸了。
“我忍住不见他,可是心里却很难过,那时候在平城,我恼自己会乱他计划,也有过不理他,可是也没有那么难过。”陆行鸯瞳眸湿润,长睫翕动,轻叹了口气,“后来——我放过自己了。”
她仰头看陆昭,“阿爹,我当时很冲动,我在想:他是长公主和顾尚书的独子,那又如何?我不觉得自己若深陷权势漩涡,便什么都不能为他做。左右不过是个身份而已,至于之后他若称帝,我再走一步看一步就是——这真不像我的性子,可是我当时脑中很乱,只能想这么远了。”
陆昭看着对面的女儿,嘴唇颤动,他想像当时的情景:那么一个身形单薄的小孩子,家中一个长辈都不知道,没人给她撑腰,对方家位高权重,指不定还对她发过难……
……
他的阿鸯,受委屈了啊……
陆昭双眸忽然砸落两滴泪,这太丢脸了,他想要伸手擦去,但是手被陆行鸯轻握,他眷恋女儿对自己少见的依赖,一时不想抽去。
正犹豫,陆行鸯抬起一只手,也不讲究,用指尖拭过。
“阿爹——”陆行鸯轻唤了他一声。
“后来经过了一些事,我知道自己的想法有多不成熟,我们仓促地行为只会让现状更加糟糕。而且有一个共识也被我们愈发确认:做朋友是我们如今相处最轻松的选择。”
“这怎么行?”陆昭皱起眉头,“你们一直以友相称,终身大事怎么办?就这样一直相互耽误下去?!”
顿了顿,他补上,“顾寻安家中长辈也不会让他这样吧?今年他多少了?”
“十八。”陆行鸯答。
她随即宛然笑道:“这个阿爹不必忧心,我与他如今是朋友关系,那么相互谈婚论嫁自当互不干预的。再说,兴许过了几年,这段感情便成了年少时的冲动,也未尝可知。”
陆昭忽然眸光深了下来。
那边陆行鸯真的像看透一切,还在说话:“总之,现在压着心意以朋待之,怎么样都比两人捧着真心胡搅蛮缠好多了!若是日后——他先成了婚,或是我想通早嫁了人,那么这段少年懵懂情愫便埋进岁月,慢慢也便忘了。”
……
陆昭忽然大恸!
他到了此刻,才恍然明白:原来阿鸯告诉他这些,不是来寻求他的点头答应!而是、而是!单纯告诉他一个已经在她心中思虑万千、磋磨万千的结果啊!
——就像以往每一次她做生意时遇到变故,总是先解决完了,再平和从容地告诉他,她是如何如何做的,淡然分析陆家的盈亏。
从不、让他有过多的担忧。
陆昭闷声喘着气,陆行鸯睁着沉静的眸,眸中似乎有揉碎了的星光。
她至此,将自己的打算全部告诉了陆昭,等他静静平复。
好半晌,陆昭叹息,想要说什么,一个字没说出口,又接着叹了口气。
“这样也好,这样也好……”他终于低声认同陆行鸯的决定。
其实陆昭在心里想:要是阿鸯是贵胄之女,现在是不是就不用为这些烦忧了?
可是陆昭心里又明白,陆行鸯是绝对不会这么想的。
阿鸯向来那么懂事。
他念叨完,便不再出声了,没想到陆行鸯握紧了他的手,语气软下来。
在昏黄的烛光下,她的声音清浅,像最柔和的夜风,带着温柔的诱哄。
“所以阿爹——你要等我许久的,我也不知定数,我把这些心思只告诉了你一个人,连画绣和莫清都不知道。”
她说到最后语调越来越慢。
“我有时候也会害怕,阿爹,你要陪在我身边呀……”
……
陆昭一时哽咽了。
他起初只以为陆行鸯借着今日霉米之事,趁机向他道出小女儿心思。他也想过是不是自家女儿看他身体每况愈下,不想让他留有遗憾。
谁知,她竟然是为着他的治病而来。
柯丘是说过舍腿保命,但那几成的把握却让他犹豫了。而且——其实就算有全足的把握,他相信最终自己还是会放弃。
他是老了。
要再早上五六年,他或许豪气满胸,来就来!大不了同命搏上一回!
……可他老了,人老了之后,就会变得很虚弱,不想伤筋动骨,不想动辄变数。他想:安逸在这里,平静地看着周围事物同他一样岁月染痕,其实是一件很好的事。
况且,他的妻子也等了他很多个日月了呀……人老了之后,往事回溯,近来他总是想她。
“阿鸯——”陆昭唤了陆行鸯一声,过了会儿又用了很早之前他叫她的称呼,“囡囡……”
彼时他尚且年轻,而稚子年幼,他最爱蹲下来张开双臂,一声声唤她,等着柔软的小家伙扑进他的怀里。
陆行鸯的眼眸霎时就湿了。
“会很疼的,还是算啦——!”
他甚至是用开玩笑的语气,凝视着女儿倔强又期待的湿润眼眸。
拒绝别人的好意其实对自己也是一件痛苦的事情,但是他好像也没有更多的选择。
“阿爹从前身体就虚,腿上的毛病好像上几代也有长辈有过,不过我不想细究啦——对了,因着这个腿,你阿娘还笑话过我……”想起往事,陆昭愉悦地眨了眨眼睛,“有一次我去田里干活,忽然间腿就痉挛起来,里面的筋呀抽的我险些昏过去,我就坐在田垄上,觉得委屈,吧嗒吧嗒掉眼泪。后来不知过了多久,你娘来给我送中饭,看不到被麦穗挡住的我,她急着沿路边走边找……我听到她喊我,便应了她,过了一会儿我见她满头是汗向我走了过来,当时好像是哭了,她眼角亮晶晶的……”
说到这里,陆昭笑了笑,有些恍惚。
“你娘听我说腿抽筋了,没劲站起来干活,看见我越发沮丧,她却笑起来,松了好大一口气的模样。她说:日后你要是腿疼,就回家,我来替你干活好了,多大点事!她扶着我,我们背后烈日焦灼,但是心里也跟着暖洋洋的。快到家了,她忽然对我说:就算你以后缺胳膊少腿,我也认你。”
陆行鸯听得入迷,她很少有机会听到陆昭谈起自己阿娘。
她也惊讶地发现,陆昭讲到这里时,竟然还是有些微的腼腆。
陆昭笑着说:“我不知道她怎么突然冒出来这么一句,很要面子,于是对她说:我怎么可能缺胳膊少腿?!你放心好了,你家男人这辈子都四肢健全着呢!”
说到这里,陆昭蓦地停住了,他看向陆行鸯的目光温柔又宠溺。
“囡囡——”他笑了下,“爹爹不想让你阿娘等了这么多年,到最后相见时,让她发现我缺了腿……要是她认不出我,那可怎么办?况且——我比她那样强健的人多活了这么些年,也很知足了。”
陆行鸯哽咽了,她理解陆昭的心态,可是站在她自己的立场上,她仍然开口道:“阿爹,你也会舍不得我啊——”
自私、自私!让她自私好了!
陆昭摸了摸她的头,点头承认,可是下一刻,他开了口。
像陈述事实。
“可是,囡囡已经长大了……”
长大了。
不需要他了。
生意上游刃有余,感情……她也清楚理智,他帮不上她什么忙。
生死有命,这件事上,他不会像从前许多次那样,顺着陆行鸯的心意了。
没有办法,他其实也是一个胆小的人,他怕最后倾尽全力,但是却惨淡收场。他心中不仅记着承诺,也泄着畏惧与退缩。
陆行鸯心口疼滞,她想否认的。想说她还没有长大,想说她还有许多的不懂,还想要更多的陪伴,可是到了最后,却始终都说不出口了。
扪心自问,陆行鸯你扪心自问。
她面上眼角染红,鼻头酸涩,心里却近乎冷酷地在质问自己。
阿爹身体疼痛未加重前,你会成日有空就陪伴在他身边吗?你给他的敷衍承诺每次都兑现了吗?是不是经常因为铺中一点微不足道的事,就匆匆离去?府中怕只是你休憩的地方吧?是不是经常嫌弃陆昭走的慢,将一日的话都简短省略在饭桌上说了?
他让你赶回来过及芨,为什么不赶?
他让你新年待在家中,为什么不待?
衣食住行,可曾留意?
戏文伤痛,常相陪守?
是这短短时日的温情,让你以为从前种种都可以一笔勾销了吗?你敢问自己对阿爹的避让一概不知问心无愧?!
你贪心。
陆行鸯沉默着,陆昭不知道她在想什么,反思自己话说太重,伤了女儿的心,准备哄人了。
对面的小姑娘却点了点头。
陆昭一时停住不说了。
他看着陆行鸯,发觉自己女儿好像真的理解了他的心,也放下了什么执念。
她面色的淡然是他再常见不过的神情,带着温软的点星笑意。
陆行鸯说:“我知道啦,阿爹。”
她原本还想请求陆昭,让他再纵容自己一次,她以后一定乖乖当个好女儿。
但……不必了。
她默默在心中顿了顿,眉眼弯了起来。
“我今日说给阿爹一个秘密,阿爹是不是也要告诉我一个?”少见的,带了小女儿的俏皮撒娇。
看来这个话题算是讨论过了,陆昭心疼于陆行鸯的妥协,此刻就有些任君提问的模样:“当然,你问吧。”
陆行鸯露出得逞的浅笑,果真直言不讳:“阿爹,我问你,是不是想认阿清当儿子?”
她话刚落,陆昭的脸色果然愣怔了下,而后蹙眉眨了好几下眼。
陆行鸯便了然,耐心等着。
良久后,陆昭点了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