彼此无话,到了安排给顾寻安的厢房,陆行鸯便与顾寻安告别,她还有许多杂事要去处理,顾寻安自然也没有留她。
厢房光线极好,顾寻安随意看了眼,在心中算了下陆府的大概位置,便到窗前坐着,小半盏茶时辰后,看到两人从不远处走来,其中一个赫然便是画绣丫头。
另一个是端着碗的小厮,两人顿步说了几句,那小厮往一个方向去了,顾寻安知道那是陆昭的房间。他见画绣没有跟上,正奇怪,忽然见到画绣抬步往自己这边走了过来。
“画绣小丫头!”顾寻安便叫她,“你怎么不跟过去?”
画绣没料到顾寻安也在这里,愣了好一会儿,人已经走到廊前了,她见顾寻安不动,索性快走几步到窗前,回答:“有楚游和莫清在那里呀,我估计主子要来找三老爷,便想过来看看……没来吗?顾公子你看,隔着一个厢房,最左边那间便是三老爷的处所,与你临着的这间是表公子的……唉不是?顾公子今夜住这?”
顾寻安点头,又说:“陆掌柜送我到这里后,就转身往前院走了。”见画绣忙要去找陆行鸯,他又问:“三间厢房,那莫清住哪里?岂不是没屋子住了?”
画绣:“怎会?!顾公子你瞧,我指着的右边那条路过去,便是一间独院,莫清住那里的!主子和老爷就没真把他当客人过……好了,我要去找主子,先走了。”
顾寻安见状忙道:“奇了怪——莫清我认识啊,在西河那边也没见他有多大本事,怎的就得了陆伯伯这样青睐?”
要在平日,画绣听到有人和她一样的想法,一定乐极了,但此刻却忍不住为莫清说话:“莫清还是很能干的,再说,老爷子看中的也不是莫清的才能呀,主子不要比他好太多?他只是、只是想让主子不要担……”
话未说完,画绣猛然闭了嘴,往另两间厢房方向看了眼,有些不高兴,说自己真走了,这下也不等顾寻安反应,直接小跑便往前院去了。
顾寻安心口一闷。还有两个时辰才用晚膳,他岂能坐住?当下起身,沿着画绣指给他的那条路走了会儿,果然见到一处独院。他推门进去,竟然见不到一个小厮,正门也上了锁——莫清应当还在陆昭那里,还未回。
顾寻安也不准备回去,他悠悠沿着石子小路走,又到了一处独院,心中知道这是陆行鸯的住所了。
这一处比莫清的大了些,前面一方空地,未种花草,倒是铺了砖瓦,建了座小亭。
视线触及到亭中坐着的人时,顾寻安的猜测得到了印证——陆行鸯撑肘坐在石桌旁,扶着自己的额,眼眸低垂。
顾寻安站在转角处,有灌丛遮挡,况且以陆行鸯那边的视角,很难看到他。他沉默片刻,打消了上前的心思。
果然不消片刻,画绣从前院那路走进来,到陆行鸯那里:“主子,我还以为你去找三老爷了,还好遇到了顾公子,他告诉我你往前院去了。”八壹中文網
画绣在陆行鸯边上坐下,问:“主子为何绕道回自己这里?”
这问题顾寻安也想知道答案,于是他竖起耳朵。
相比画绣,陆行鸯的声音就小了许多。
陆行鸯叹息:“观察这些,你倒仔细……不说这个,柯先生人在哪里?”
画绣:“派小厮去请了,原本住在莫清那里,今早忽然没了人影,唬人极了!这老头一把年纪了还到处乱跑,竟到虎菇楼吃酒去了!昨夜大家手忙脚乱,他一个治病的竟然不安分待着?!”
陆行鸯沉默片刻,低声道:“阿爹的意思罢了。”
“阿爹态度在那里,告诉我不用再打柯先生的主意,算了……三叔的病总还要劳烦他。”
画绣一滞,好半晌弱弱问:“主子,咱要是以此为条件,对三老爷说,要是他不同意立嗣,咱们就不给他治病!反正柯先生当时要的是陆家的酬金,怎么样?”
她说完之后,陆行鸯便是长时间的沉默。
顾寻安心中逐渐清明,想画绣提的不失为一个好计谋,左右最后都会为陆铭治病,只是交换条件而已,共赢岂不是很好?
下一刻,他便听到陆行鸯的声音再次响起:“在知道阿爹想要立嗣时,我便提过……阿爹不许,他要我保证为三叔治病,并且还说准备等他来时坦白立嗣这个打算,不要对他使手段,兄弟之间,不要弄得曲曲弯肠。”
……
“画绣。”陆行鸯语气疲倦,“你知道我有多后悔,答应了阿爹的要求……”
画绣哽咽,陆行鸯又说:“不止如此,当初我便不应该把三叔接过来,他们兄弟两个,就算见不着最后一面,又能怎样?”两个缠绵病榻的人,各自安好在一方,总比聚到一处争执好。
……她又不是做不出。
“三叔是存着分家产的念头来的,不然不会强服药剂,也不会到了京城却先去看米铺……阿爹不是不知道,他只是纵容罢了。”她闷闷道,随后反思,“是我不懂手足之情,所以不会顾念吗?”
“怎会!”画绣惊呼,拉住陆行鸯的手,“那即使是亲友之间,也要有个度啊!三老爷这样得寸进尺,咱们做什么还要让着他?三年前便闹过一次,这次又来?不过我看老爷这次没任由他,只要莫清认了陆家,看三老爷还争什么!哪里还有他争的地方!”
小丫头说起话来凶巴巴的,可爱极了,陆行鸯摸摸她的头,浅笑。她想说什么,这时小厮领着柯丘进来了,柯丘自然到石桌旁坐下,陆行鸯也没寒暄,把话都摊开了说。
“柯先生。”她开口语气依然很礼貌,“我知道阿爹早在前两天便停了药,这腿疾困扰了他半生,您治不了,我也不怪您。至于我三叔……既然您说有把握,便请为他治吧。喝药、针灸怎么都好,别再耽搁下去了。”
陆行鸯说完许久,亭子那边都没有话再传出,顾寻安从叶枝缝隙间去望,见陆行鸯和柯丘只是对视,没有动静,倒是画绣显得有些急躁,但终归没有出声。
顾寻安一时心中流转过百味,他想阿鸯明明不喜陆铭,自然不想让他得了这偌大的便宜,但是迫于陆昭,又不得不表明自己的态度。
真是诛心。小公子的眸中染了星点泪光。
柯丘终于回道:“陆掌柜不为难,柯某感激不尽了,那酬金……”
“让他们自己去给好了!”画绣突然忿忿,嗓音中染了悲意,“谁家看的病谁家给钱,不是天经地义的事?!他们开的玉石铺子不是经营的很好?当初我家主子助他们开铺,连老爷子备的嫁妆都用上了!他们怎么有脸?怎么好意思?!”
小丫头委委屈屈,说到最后真的哭起来,用袖口抹着脸,悲悲切切:“哪有这样白拿的?我们老爷子生病,他们后脚也病上了,谁知道真假?拿捏着来者是客,知道我们不能拿他们怎么样……我就是感到不公平,为主子感到不公平!”
顾寻安的视线里,画绣说到最后,蹲了下去,被石桌挡住了,陆行鸯本要安抚她的手伸到一半,叹了口气,由着画绣去了。小丫头哭的很压抑,倒是没盖住陆行鸯的声音,颇有些“你们说你们的,我就哭哭”的架势。
陆行鸯转头看柯丘,蹙眉无奈道:“先生不必顾虑,医者本就是救人。只是各家有难事,见笑了。”
柯丘应了声。
陆行鸯又说:“说好的酬金,一定会给先生的。不过说好:陆家三成的家业,是按照市面上的标价折成银两。若是先生改要铺子,那我可不答应。”
柯丘瞧着陆行鸯,笑着摇头:“我一个云游四方的医者,要那挪不走的铺子干什么?”
这算是同意了,陆行鸯便点头,让柯丘先去休息,稍后去陆铭那里为他诊治。
柯丘住在莫清院中,而从亭子走去莫清那里,自然是顾寻安来的这条路。
顾寻安看着柯丘和陆行鸯告了别,越走越近,心越跳越快。
被发现?还是逃?
他不是第一次悄悄听别人说话,但是却是第一次心中如此挣扎。
这次的谈话跟他没有关系,他却不像以往那样冷酷地置身事外。
逃,让别人以为自己不知情,便不会粘连上什么事,但是也会让人下意识地忽略过他。
陆行鸯绕道到这里议事,不就是因为不想他知道这些糟心事,觉得没必要牵扯进他吗?
前院向来是待客、生意……怎么会让他想到,她正在被这些后院家事烦心不已?
顾寻安、顾寻安,他在心中问自己,你到底想不想与她有交集?不论悲喜。
决策很难,但是下定决心却是一瞬间的事。
顾寻安原先还想后退几步,再装作自如走过去,但是突然就觉得不必如此,他就是要陆行鸯知道:他全听到了,不仅如此,还推测到更多的消息。
于是柯丘到了转角处,便见到一个面色白净、眉目如画的小公子,闲适从容地立在那儿,见到他桃花眼一弯,作揖:“先生好,我来找陆掌柜的。”
柯丘尽管吓了一跳,对方说明来意后也不好伸手打笑脸人,于是应了声,自顾沿着石子小路去莫清院子了。
顾寻安直了身,转眸向亭子望去。
陆行鸯已经站了起来,望向这里。
四目相对,他回以一笑,慢悠悠走过去。
画绣听到动静,止了哭,也站起来看。她看到顾寻安过来,显然惊讶,想说什么,却听陆行鸯吩咐:“去洗脸。”妆容一定花了,画绣也听出陆行鸯的意思,于是转身走了。
顾寻安踏上三两台阶,到了陆行鸯的面前。
四下有风,他额角碎发拂面,有一两回扎进了眼,他也只是自然又轻微地眨了下桃花眼,眸子却定定地望着陆行鸯。
画绣的身影消失在小路末端,算来只有几句话的长短,陆行鸯却觉得他们相望了好长一段时间。
长到,连顾寻安的心意,她都看了出来。
终于,陆行鸯开口问:“听到了多少?”
没有那么多虚假的询问,她这次连试探都省去了。
于是对面的小狐狸便弯了可爱的眼睛,老老实实回答了。
他说:“全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