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铭顿住不言，他总不好告诉他大哥，今早陆行规与他有过一段对话。
已经历经诸事的西河陆掌柜脸上是藏不住惊乱，他在陆铭的榻前矗立良久，直到陆铭忍不住追问他，这才语不成句回答，说他昨夜外出散心，无意间听见陆行鸯和莫清之间的谈话——
原来陆家的本金流已经周转不济，王家如今与陆家明面上也撕破了脸，这当口竟然还有底下铺中伙计闹着要调工钱结算的时日。
陆行规惊讶于陆家如今的窘境，正心内动荡，不曾想却听得陆行鸯正与莫清商量，说起立嗣之事。
她劝莫清没必要在此事上固执：陆铭要争家产便让他争，他一辈子没管理过陆家，对生意上的事一窍不通。至于陆行规——他才在西河稳住脚，玉石和米粮在生意上的门道不一样，所谓“隔行如隔山”正是如此。若他真接手了陆家的家业……那必是阿爹和三叔闹僵的结局，她当然有理由不去帮忙，如此瑞国各地铺子都需他操心，陆行规对各个管事的性情也并不了解，自然管不住手下的人。
再说京中各家掌柜、王公贵胄，陆行规还没有本事应付。
若是陆行鸯不帮他，那么……
陆行规说到最后，眼眸渐湿，少见地拉住陆铭的手，颤声问：“阿爹你说，若是这些事都压在儿子身上，阿鸯又不帮我，该如何？”
陆铭还未说话，陆行规拉着他的手又紧了些，低语道：“儿子没那么大的本事，前阵子帮阿鸯筹米，便已精疲力竭了……”
陆铭的脸色随着陆行规的话，一点点变白。
前阵子陆行规在西河为陆家筹集米粮的事，陆铭是知道的，陆行规为了那点米粮奔波数日三餐不调他也看在眼里。
他知道自家儿子说的不错，但是——陆行鸯真会弃陆家不顾吗？
她向来把陆家的责任压于己身，最为看重家族利益，这样的一个人，会因为立嗣之事，闷声看着自家产业一步步衰弱而放手不管吗？！
陆铭默声思考，陆行规见状，叹了声气。
“彼时儿子管理不力，无需阿鸯说什么，恐怕底下那些伙计已经闹起来了，何须她亲自要求重掌家主之权？”
此一言，陆铭犹如惊雷在耳，震得三魂皆荡。
“行规说的是，哎——是阿爹糊涂了。”良久后，陆铭重重叹了口气，想明白了一件事：三年后的今日，陆行鸯已经不是从前那个懵懂丫头了。
她现在是京中人人都称赞敬仰的陆掌柜。
不可同日而语了。
……
思绪回笼，陆铭当然不好意思把实情告诉大哥，只是皱了眉，一副懊悔模样。
他叹道：“大哥，立嗣之事是我糊涂了，你……多年未娶，一心打理陆家家业，身边只有个行鸯丫头，哎，我糊涂了！”
说的倒像陆昭只为膝下有个儿子，他却一时利欲熏心，觉得对方为了家产，因而羞愧。
陆昭一时不言，良久后并未争辩，抖手虚扶着陆铭，也叹：“哎，我……”他说不出什么，只能又叹了口气。
陆行鸯见这两个一把岁数的人仍扭扭捏捏，与陆行规对视一眼，上前一步，轻声笑起来，“既是误会，解开便好，好啦——正好遇见，不如我让楚游去唤柯先生，你们三人也好说说话。”
陆昭转眸瞧了顾寻安，见到后者盈盈带笑，尚分不清他女儿的真正意图，也不多言，只等府上小厮将小亭收拾妥当，楚游领柯丘来此后，让陆行鸯自行去忙，他这里有行规侄儿，大可放心——这话也得了陆铭的欢喜，认为他大哥无论如何心中都惦记着侄子。
陆掌柜和顾小公子便告辞，陆行鸯去陆家铺子，和顾寻安同走一程，送他回顾府。
未遣车马，两人徐步而行，一言一语慢慢应答，陆行鸯也问出方才没有问出口的话。
“顾尚书向来谨守礼法，竭尽所能为陛下分忧，你既是为陛下查王家的账，他大概不会因你不归家而生气……那是……”
“阿鸯分析的有理！当时在陆伯伯面前，我想着要逗他笑，没将全部缘由说出来。父亲恼我管王家事，是怕我牵扯太多，惹了王家的仇视，不利于他在官场上的行事……再者，他关键是气我和陛下谈了条件。”
“陛下许诺的封郡？”
“正是！”说到这，顾寻安眉眼弯了起来，贴近了些陆掌柜，才道，“若封了郡王，陛下也该把打在我身上的主意消了！”
自秋洺回来后，他们俩又重提立储之事，陆行鸯神情染了些郑重。
默了半晌，陆掌柜缓了几下气，决定对顾寻安说心里话：“寻安，我……你不想成为储君，我其实也感到欢喜，但是你有没有为陛下想过，他子嗣艰难，若真……如何是好？”
陆行鸯当然不会说出大逆不道的话，但顾寻安也知道她未言之意：瑞帝自和先帝南征北战建立瑞国后，身体也亏空很多，若是哪日帝崩，却没有储君继位，王朝覆灭只在旦夕。
顾寻安没有立刻回答陆行鸯，须臾后，他停住步子，转眸瞧着陆行鸯，神情和对方一样郑重。
他道：“阿鸯，谋事在人，成事在天。我本无此心，当然要努力争取，不过……若真是最坏的结果，我也有责任去担，不会退缩！在此之前，我努力改变并好好生活，比一直担忧好多了！”
有风盈面吹来，陆行鸯鬓边的碎发飘摇，拨的她心神皆荡，但她也没在意，只是认真瞧着面前的小公子。
顾小公子有一双潋滟惊绝的桃花眼，平日里总是笑盈盈的，让人无端觉得亲近，但他郑重起来后，眸中便淬了些精明的利光，叫人忽视不得，轻看不得。
陆行鸯瞧着面色如玉的顾小公子，有一瞬竟觉得她自己呆了，缓了好几个呼吸，才回过神，眉眼弯起温柔宽和的弧度。
小狐狸有的时候亮出利爪，竟然很可爱。
她难得认错：“是我顾虑的太多……这样说来，顾尚书在朝中的谋事也在进行，对王家应该是暂且搁置的态度。”这样一来，才怕顾寻安在王家的查账上太过冒进，令这枚静置的棋子也被赵丞相所用。
顾寻安略一点头，也赞成陆行鸯的看法，他无意识地去捏垂于腰侧的玉佩，将它转了好几个圈，这才开口，支吾道：“其实，父亲不怕动王家，只是怕赵伯伯被逼得太狠，做出更出格的事来。”
陆行鸯起初听到这话，有些诧异，不明白为何小公子将她的意思换了个说法又说出来，可她在心中琢磨两遍，忽然便悟出些不一样的细枝末节。
她想了片刻，问道：“尚书大人和丞相是旧相识？”
这京中但凡在权贵中游刃的人，都知道一点陈年旧事，因而陆掌柜也不例外，但她毕竟也只是个刚及笄的少女，对于跨度久一点的秘辛，便只知道表面一二了。
她曾打听到：顾渡言和赵长彦是同年科考中举，接而同朝为官。
都是豪才千万、意气风发的两人，没有道理丝毫接触也无。有一时期，顾渡言和赵长彦确实是志同道合的好友，先帝徵成四年时，还有这两位大人一起花楼喝酒的趣事。
顾寻安自然也知道陆行鸯不单单只是问这两人相识不相识，他素来没什么瞒着陆掌柜的，于是略一弯眸，坦言说了：“是旧相识，但自我幼时，这两人便不大爱来往了，以前的一些事，也是听府中老人提过些。不过读书时我和广源在学堂间的来往，他们不阻止，两方长辈对我们也很爱护。”
陆行鸯微一吟，心想如此倒也说得通了，尚书大人和丞相既是旧识，在还没有撕破脸面前，不想闹着太难看。
她默而不言了，两人已行了一路，因特意绕了些路，所以先到了顾府，陆行鸯笑盈盈与顾寻安作别，看着小公子不好意思地溜去了后门，浅笑了声，回了铺子。
进了铺子，莫清已在满桌账册中谈声叹气了好久，陆行鸯一来，他宛如见着救星，未等他阿姐踏入便唤：“阿姐来了！！”
陆行鸯听他称呼，有心借机告知铺中伙计立嗣局势，因而笑应：“遇到什么难题了？阿弟。”四下果真有低低惊呼，她也没在意，走到莫清面前，准备去看他正拿着的一本账册。
铺中自有掌柜喝茶休息的地方，莫清收了几本重要的册子，向陆行鸯示意到里间去说，姐弟俩进到里间，莫清坦言道：“柯先生的那三成银子没法结，陆家现下没有多少本金，前阵子刚收了批账，下一次收账最早也要三月后。”
“嗯，”陆行鸯表示知道，又问，“这月伙计们的工钱可凑齐了？”
陆家的结算是三月一结，每年是各地的铺子计算好需要发放的银子，送到京中给陆行鸯瞧过后，这才发给伙计们，现在陆家调整了时日，有些铺子的本金周转不畅，便需要京中米铺来为之调节。
莫清将手中一直拿着账册给她瞧，指着几处道：“别的地方都收齐了，只有一个地方有些难。”
陆行鸯顺着指着的铺子一看，那上面赫然是临玢的米铺。
“这处原先是何管家管着的，后来因周大茂一事，我让他来京了，在近郊的分铺安排了闲事给他做……怎么，如今新任的管家重浒管不住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