景明十二年,七月,天御和瑞国的战火终于蔓延开。
通商终止,于此地商贸的长菱边境转瞬成为剑拔弩张的对峙战场。
一时间,京中各家茶楼酒馆热闹起来,农人刚忙完秋收,喝着茶听说书先生和底下的客人议论。
“咱就说两国贸易,天御那边不会像咱们这么守信!”前座一位锦衣小公子拍了下桌子,怒而站起,“先生你怎么扯到了那边的皇室内斗?”
说书先生大抵被问过太多这类问题,因而不疾不徐回答:“天御六王爷辰枢,当年本是最该继承帝位的人,却无故失踪许多年,如今他回来,之前拥立他的人心思又活络起来,可……天御近些年也在修养生息,所以……”
老先生慢慢捋了下苍白的胡子,意有所指地停顿下来,听到这里,原先还有些不解的人恍然大悟:
若天御安稳地修养生息,民心所向天御帝王,那辰枢夺位岂非罪同谋反?可若天御战乱不断,民心动摇,这时候,当年那位惊才绝艳的六皇子才会被迫切想要寻求安稳的人们重视。
茶楼里一时寂静,众人或沉思或叹气,那位原先发问的小公子却不依不饶,试图问明白:“先生为何话说一半?让人难猜!”
这话一出,众人忍不住看向这个富家公子,心想如此简单的道理他怎么就悟不明白?
说书先生苍凉的眸光慢慢端视着面前懵懂的小公子,有那么一瞬,像是透过他看到了以往的风霜岁月。
他微微抿了抿皱起翻皮的唇,慢声问:“小公子可知……如今与天御交战的,是哪位将军?”
虽然不知这位说书的老先生为何忽然转走话题,但他的问题小公子确实知道,他的一双黑眸蓦地亮起来,满眼崇拜,扬唇笑着回答:“这怎会不知?是顾郡王呀!”
说书先生看着面前十三四岁面容稚嫩脸露骄傲的小公子,满是皱纹的眼角弯出些许欣慰,他开始收拾自己的东西,准备离开。
“有些东西别人教不明白,公子日后自会懂的……当年的顾郡王像你这般年纪,也什么都不明白。”
他身形老态,每走一步都很缓慢,脆弱得仿佛轻轻一碰便会跌倒,因而人群见他走了,也没人敢强拦。
待他走远了,那位小公子才回过神,他转身问自己的家丁:“这位老先生不是茶楼招来的?”
家丁弯腰回答:“不是,他就是个游散说书的,今日到这家茶楼,明日说不定就到别家酒馆了,有时暴雨,半月都见不到他……不过是混日子讨生活罢了,公子不必放在心上。”
“哦……”小公子心不在焉应了声,兀自喃喃,“可我总觉得他见过许多世面,讲的东西都很独到,仿佛真见过那些贵人似的。”
“好想见见骁勇睿智的郡王啊!”说书先生走了,小公子感概一声,饮尽杯中茶,也起身离开。
留下来喝茶的人群依旧说着闲话,周围闹哄哄的,临楼的雅阁一扇小窗微微开着,露出邻桌对饮的两人身影。
其中一人身着青衣,腰系牛皮带,正抬腕给对面之人添茶,他墨发垂下,却盖不住周身凌厉的少年气质。
“阿姐。”他微微笑起来,将杯盏递给对面的女子。
女子掩于蓝袖下的手抬起,接过阿弟为她添的茶,红唇轻启,抿下一口茶水,下一刻软眸弯出温和的弧度,评价道:“茶味很淡。”
“阿姐喜喝浓茶,可浓茶偏寒,还是少喝好。”少年并不认为自己招待不周,反而颇有些语重心长。
对面的人便妥协了,她心思不在茶上,看着愈加远去的方才的说书先生,蹙了下眉。
“林铭混迹于京,看来还是对陛下心中有愧……当初陛下难得心软饶他一命,不知今时主意变没变?”
莫清也顺着陆行鸯的目光看去,少倾后,他无所谓地摇摇头。
“谁知道?不过他一次也没去找林栖,看来这辈子是不想兄弟相认了。”
女子眸光微动,而后无言地关上了窗。
“好啦……”她站起身,看着对面阿弟下意识跟着站起,忍不住笑了下,“我此次回来将难题解决了,接下来的事,阿弟定会办好,我便……”
她刚想说“我便先走了”,莫清打断了她的话。
“阿姐,前阵子张吕文曾经的红颜知己闹上府,夫妻俩如今正在闹别扭,我听楚游说,昨日画绣一人回了府,待在原来的闺房中许久。要不……你和我去看看她吧?”
陆行鸯长睫翕动,指尖摩挲了会儿关节,而后叹了声气。
“阿清,你知道我担心今年收成。”
似乎与回去看画绣无关的陈述,却让莫清嘴角的笑容僵了一瞬。
“阿姐……”少年似乎想为他的行为辩解。
陆行鸯抬手示意他不必多言,眸中了然又带些寂寥。
“也罢,既然回来,是该去看看她,不然……”她略作停顿,扬了扬唇,兀自评价,“小丫头该说我厚此薄彼了。”
至此,莫清愣怔片刻,而后少年在心中默默感慨:果然,什么都瞒不过阿姐……
张吕文的红颜知己闹上府不假,可那姑娘刚掩面上门,张吕文已经冷脸出来,回绝道:“从前是张某唐突,还请晓晓姑娘不要放在心上,屋宅金银皆可拿去,只是我心神已全然放在自家夫人身上,半点拿不出了。”
平日里那么不着调的人,认真严肃起来却有不容置喙的气势,没等他负荆请罪要去画绣屋中认错,府中小厮们已经笑嘻嘻将前堂的消息传到画绣那里去了。
是以当日画绣回到陆府,并无愤怨,只是感伤地看着莫清,慢声道:“我想阿姐了……很想很想。”
即便已为人母,还是希望自家阿姐能陪在身边。
莫清看着,良久后问她:“你有什么主意?”
画绣便眯眼笑了,神情依稀还是从前那个狡黠的小丫头,“我听吕文说,长菱那边要打仗了,是郡王带兵,我想……阿姐会着急米粮一事。”
如今莫清心想:画绣说的果真不错,陆家内部传出米农扣米不卖的消息不到十日,之前总是慢一步接到阿姐动态的自己,终于盼到了她的一封回信。
信上说:隔日回京。
……
九月,天御一支奇军破势而来,向边境增援,士心因而大振。
敌方为首的将领一改以往猛烈的进攻,在边境安营扎寨,长菱守卫连日戒备,皆无动静。
时至中秋,团圆之夜,军中一些小兵开始思念家乡。
郡王平日虽然严肃,但待下也较亲切。因而有十几位士兵商量好,大着胆子来到主帐,询问郡王能否宽限小半夜,让他们相聚饮酒片刻,彼此述说些思家之情。
彼时营帐中除了郡王,守城将领郭将军与县令也在。顾寻安虽是郡王,可品级年龄皆在两人之下,再说先前他一直在郭将军手下任职,如今虽打了几次仗,仍未超过对方功勋。
因而顾寻安沉默着并未说话,可蹙起的眉已然显出他有些不悦——既是守城,便该时刻警惕,不能有丝毫松懈。
但郭将军拍了拍他的肩,笑着点头:“城门处有轮值,不必担心,让他们去歇歇吧。”
良久后,顾寻安叹了口气,转身对那些殷殷期盼眸带恳切的小士兵挥了挥手,而后军营中传出接连欢呼之声。
篝火生起,周围扬扬升腾出昏黄暖意,不当值的士兵欢呼着围坐一起,热酒烤肉。
守城将军笑着提议:“好啦,我们也去凑会儿热闹……”
他领着顾寻安走近,后者却在几步之遥停下步子,郭将军笑眼看向顾寻安,良久后,问道:“团圆之夜,是否想到父母了?”
——顾寻安自离京来到长菱,便再未回去,世人皆道郡王觉得京中乃是伤心地,不知如何回去面对双亲,可长菱的将士却都不这么想。
顾寻安回视郭首将,微微笑了:“是有些想,之前……离京之际,刚巧和他们赏过月。”那时也是中秋,阖家团圆。
“唉……”郭将军轻叹一声,“若你想家,早几日告知于我,便能回京一聚……”
他虽说了这样的话,却明白即便可以,顾寻安也不会回去。
思绪上涌,他想起最初顾寻安来长菱,他觉得这只是一个吃穿不愁的小郡王,必然吃不了苦,因而只派给他一些零碎小活,譬如某家东西被偷了,又譬如农忙时领支小队去帮忙。
在顾寻安没到长菱之前,军中的军师给他出谋划策,说将军我们干的是真刀真枪的事,郡王身娇体贵,若是伤到哪里我们也不好对京中贵人交代,如此不如给他些琐碎不计军功的活,时日一久,他便会知难而退,回他的桐安封地去了——长篇大论下,便是“惹不起躲得起”。
彼时郭将军深以为然,然而时日愈久,他观察小郡王的眼眸便越深邃。
之前那个在京中招猫逗狗的小公子谁不知晓?后来那个初露菱角聪明果决的大理寺少卿他也有所耳闻,但这个成日在他营中默不作声安稳做事的年轻的郡王小将,给他的印象却如何与之前两面对不上。
以至后来,得知顾寻安率领一支小队与天御那边偷偷安营扎寨的军队迎面激战,军师在他的营帐中来回踱步口中喃喃这可如何是好时,郭将军心中所感,竟是终于等到此举的酣然畅快。
周围都是小兵言论家中如何如何,郭将军孑然一身,也被带动些闲情。他素来性情直率,心想顾寻安平日总是闷声忙着什么,与他也甚少见面,如今见到了,便忍不住将回忆里的这些心思坦然说出。
说到最后,郭将军语带夸赞,扬声向不远处的手下讨要温酒,与顾寻安碰杯,“没想到郡王心有鸿浩之志,之前呀……是我对你有成见。”
厮杀战场的将军,坦坦荡荡。
顾寻安也笑了,一饮而尽,潜意识弯了弯眸,“我不向将军说想念父母,不是对您有成见,而是战情危急,觉得此刻该以国事为重。”
他也在尽力解释心中想法。
这又岂止是他一人的心中所想?
长菱夜间的风夹杂着边境荒凉的沙尘,远处皓月如盘,明亮清晰地映照着地上将士的悲喜。
篝火前有些小兵吃饱喝足,将放在一旁的烤肉温酒裹好,嚷嚷着要去与当值的将士同享。惹得另外的人高呼提醒,说少带酒水,吃醉了可怎么好?!到了最后不放心,起身说要亲自去盯着,免得弄出差错。
一群人推推搡搡,往明月高悬的城墙处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