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二帅是青江边上的纤夫，四十多岁的人，头发已经白了一大半，外伤暗伤都不少，但他命大，拉纤拉了二十年，竟然还没死。

他都不知道，自己从什么时候起就有了鲶鱼寨的步军编制。

这个编制当然是没有饷银发的，不仅如此，平日里给渔寨的捐费照样交，差役照样干，只是多了一份为大王阵前效力的战士荣誉，属于精神奖励范畴。

昨日，管他们这个片区的小头目过来，传达了寨主大王的指令，让他们自己准备干粮，找好兵器，明日卯时集合，去攻打马岗寨。据说是因为马岗寨的人杀了老寨主的公子和其他几个弟兄，还说马岗寨那里有许多的盐本该是鲶鱼寨的，要把它夺回来，这样大家以后就可以不愁吃盐了。

马二帅心里把寨主白富贵的祖宗十八代问候了一遍，但知道自己还是得要去的。否则明早这些凶神恶煞的小头目就会带着鞭子来挨家挨户搜人抽人了，自己要么携全家跑路，要么就乖乖跟着去。

练兵失败的刘开看到这一幕的话，大概会理解啥叫慈不掌兵。

在青江面上讨生活，打鱼也好，拉纤也好，捞尸也好，不取得本地帮会鲶鱼寨的资质认证，那可是做不了的。日子长了，连同妇孺，人人都是帮会成员，做活儿的工钱经过层层截留后，由上一级包工头发放，你想头铁不加入这个帮派，对抗组织，那就不是没活干的问题了，而是吃板刀面还是馄饨面的问题。

王八镇上这几个寨子的运作模式，都差不多如此。

按说，本来就够穷了，再经过这样层层压榨当然是挺苦的，但以马二帅活了接近半个世纪来看，对现状还是比较满足。起码在一个稳定的帮会制度约束下，日子还是大体安稳的，不像多年前数个小码头小山头杀来打去，为了抢拉一条小船，都不知道能死伤多少人。他大哥便是死于那些纤夫械斗中。

马家大哥有个独子，也就是马二帅的亲侄子名叫马三饱。没错，就是那个饱！希望一天能吃上三顿饱饭的意思，多么美好却又不切实际的愿望啊！

马三饱在青江上打鱼为生，同样的，他也不知道自己啥时候有了鲶鱼寨的水军编制。

次日清晨，天蒙蒙亮，马三饱带了根二头鱼叉，背了些小鱼干和糜子糕，兴冲冲地去码头集合。他今年才十五岁，正是精力无处释放的年纪，天天把网放下去等鱼，觉得生活真无聊。最近每日都要梦到些小娘子，晨起就一柱擎天。

白富贵站在高处慷慨激昂，大意是马岗寨一直以来都欺负咱们，抢咱们寨的东西，杀咱们寨的男人，日咱们寨的女人，连母猪和母鸡都不放过，是可忍孰不可忍。今日要起义兵，雪前耻，战必胜！马三饱听得半懂不懂，不过他觉得好像很厉害的样子，也想着什么时候自己也能像那样，让几百号人杵在那里听自己一个人吹牛逼。

然后，还真有几个人上来声泪俱下的诉苦，又生动又凄惨，马三饱听得同仇敌忾，少年的心里，充满着寨恨家仇，暗暗发誓要用铁拳粉碎马岗寨那些丧尽天良的贼寇。

这些诉苦的还真不是群众演员，王八镇几个寨子干架也才消停几年，有的是世仇的故事，各方都可以拍几十季连续剧。

最后，最振奋人心的，当是白大寨主总结了此番起兵的最终目的：是为了广大寨民的共同利益，让寨子里面人人有盐吃，据说还是什么皇帝老子吃的那种雪白雪白的细盐。

这演讲辞是柳怀山军师专门为白富贵准备的，演练了多次，发挥得还算合格。柳怀山知道白富贵的能力，不认识字，太长了背不下来，底下人也听不懂，所以还算接地气。当然咯，水平太高的他也写不出来。

一时间，群情激愤，战意高昂。

白富贵对此次出征还是比较重视的，因为这是他当寨主后的首次大规模军事行动，战略目标也比较明确，便是无论如何都要在盐的路子上分一杯羹。此次出征，除了利益，难得地还占据了大义，高举为死去的三个弟兄尤其是老寨主的儿子报仇的旗帜，显得他白富贵义薄云天，义无反顾。

除了加油打气，还有各种许诺，比如可以纵情劫掠啊，有功的人可以免多少年租子之类的。有大功的还另有奖赏，说不定还可以抢到小娘子。

后面的屁话多半人就不信了。论穷，几个寨子互相都不是针对谁；若要去打项家庄或邢家堡倒是可能抢得到点东西，但是又打不过人家。

哄骗下面这些小喽啰，当然是各种套路都要用上。但有些事情，就是高层彼此心照不宣的了。比如白富贵三日前就给曹猛下了战书，曹猛自然也要明白他的意思。

白富贵往地上倒了三杯酒，嘴巴里嚷嚷着报仇雪恨，心里都是在表达对杀这三人的高手的尊敬！可太特么高兴了！

牛角号一吹，呜呜呜的，几百人一起开路，还挺像那么回事的！

马三饱浑身热血沸腾，禁不住握紧了手中的鱼叉，想象着自己此去之后，斩将夺旗，到时候抢得银钱回来兜里都装不下，就北去齐国的镇上找个小娘子耍耍。

人群慢慢散开，马三饱刚准备动身，发现自己二叔马二帅在最后面蹲着呢，背个驼袱袋子，拿了根棍棒。

“二叔？！你也来了！”

“三饱啊？！他们也叫你过来了？这帮杀才连你都不放过？来来来，叔跟你说说。”

马二帅把马三饱一把拽过来，小声说道：“去马岗寨啊，这山路不好走，这么多人约莫得三四个时辰，一会儿出发你跟着叔，咱们慢慢走，撂在后面，瞅个机会拉屎，便偷摸回家，关门睡觉。”

“叔，你咋胆子这么小呢？我想去马岗寨看看，说不定能抢点东西呢！”

“你他娘想什么呢？”马三饱头上挨了个爆栗。

马二帅气炸了，压低了声音说道：“真他娘的蠢蛋，鲶鱼寨干你卵事！平常收我们不知道多少钱粮，现在还要老子出力出命！？老子跟你说，你可千万要跟着叔！别傻愣愣地跟去搏命！！”

“不是！叔，你咋这么怂呢？”

“你再说，老子大耳刮子煽你！”

马三饱是青春叛逆期，表面上应承了，心里却暗自决心，今儿个一定得去，除了好好地见识一下战阵，更要抢些东西回来，在二叔面前炫耀一番。

开始行军，几百人翻山越岭，队伍慢慢拉长了。

山路不算特别陡峭，但多半的路也只能容得下二三人并行，时常也需要手脚并用。

马三饱有意要脱离马二帅，攀爬得飞快，渐渐地跟他越离越远，马二帅急得跳脚也无济于事。

这小子一直不歇脚，竟然冲到队伍最前面去了，差点撞到了白富贵！

白富贵早就走得气喘吁吁，看见马三饱这小伙子还精神抖擞，兴致高昂。

“哪家后生？不错啊，就像咱年轻的时候！”

马三饱竟然得到了大王的亲口赞扬，激动得浑身哆嗦，恨不能即刻打进马岗寨斩了那些贼寇的狗头献于大王账下。

“我叫马三饱，今天只要大王下令，我就第一个冲上去！”马三饱激动的说。

“哈哈哈，好好好，如此壮哉！少年英雄！日后必成为大王帐下一先锋虎将也！”旁边爬山爬得一脸狼狈，冠帽都歪了的军师柳怀山抚掌大笑道。

白富贵可高兴坏了，这样傻乎乎表忠心的小子可不多见。

。。。。。。

马二帅焦急了许久，来回也没发现马三饱，他急得真要拉屎了。

于是便瞅了个空档，躲进丛林去蹲了半个多时辰，偷偷溜回家。

三饱那小子方才也是答应过我的，现在没找到他，兴许早就溜掉了吧。

没想到，马三饱此刻已经当场升级为白富贵的亲卫了，正雄赳赳地扛旗呢！

前头队伍举的各种颜色的四五面旗子，都是不知道哪里弄过来的破布，又脏又臭，最显眼最干净的旗子上写了个歪歪扭扭的“鱼”字。

因为“鲶鱼寨”三个字里有两个都不太好写，就算了，写个“鱼”字，简单明了。

扛旗的人早就累了，便让马三饱来扛。马三饱美滋滋的接过旗，仿佛自己成了全军的标杆！老子现在就是大王的亲兵了，前途无量！

马三饱估摸他二叔肯定溜了。

“哼，此番过后，大王如此欣赏我，我马三饱，真的能每天三顿饱饭了。”

快到中午的时候，队伍终于快要抵达马岗寨的地盘了。

五百人的队伍，走了三个时辰后，现在还剩下两百多号人。

白富贵往后大致看了看，见到还有二百多人，挺高兴的。这说明寨子凝聚力强，军心可用，自己这个领袖还是蛮有人格魅力的。

以前老寨主有一次带三百人外出打架，因为路远，要在外面过夜，早晨起来发现就剩三十多个人，最后只好回来了，架没打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