或许人就是这样,即使时过境迁,仍会对某些特定的场景和瞬间记忆犹新,仿佛昨日重现。
正如在和庞女士闹翻的那段时间,我总会做这样一个梦,梦见十多年前,六岁的自己。我梦见我穿着幼时最喜欢的明黄色连衣裙,头顶庞女士为我梳的漂亮发辫,手被她和老宋一左一右耐心牵着,并排行走在回家路上。
日暖风和,是个好天。
也是我暌违已久的家庭温度。
他们笑着说家长会上老师夸我听话懂事,夸我活泼开朗,说老师同学们都很喜欢我,语气里毫不掩饰对我的骄傲与自豪。
我仰头看他们,大人的身板是座不可逾越的高墙。太阳藏匿在他们身后,光芒若隐若现,照得我看不清他们的表情。逆着光线,我双眼微眯,问他们,想要我成为怎样的人。
长大后,你想成为怎样的人?
多么常见的问题,属于学校里大多数老师没话找话时,向学生们抛出的问题,也是老师刚刚问过我的问题。
庞女士和老宋无所不能,什么都知道。这是小时候我的固有认知。我连长大二字的含义都没搞明白,只是单纯想让父母开心,不让他们失望,爸妈的建议就是我的启蒙。
他们说,做自己喜欢的事,喜欢自己喜欢的人。无论怎样,只要我能开开心心过完一生便好。
我相信这是真心话,却也是今生以来,我所听过的最大谎言。
少不更事的我曾以为庞女士对我的容忍度只有一块碗;随着年龄增长我发现,妈妈能包容我的比我认为的多得多,除了我喜欢女生这件事。
可是妈,我很爱她,你要怎么样才能接受我们?
这么些年,我问倦了、说累了,结果却是毫无进展,所有努力石沉大海。我将泪水抹去,在屋里呆坐了一会儿,才把棉花糖抱回它的领地。我早已无心做毕设,看着时间差不多,便给黎语绯发消息,问她要不要回来吃午饭。
本以为她会晚些回复,没想到她秒回我:[回去吃]
[懒语绯:我哥改时间了,大概十二点来]
[我:好]
我收拾好心情,回屋照了照镜子,眼睛还有些红,希望黎星旭来的时候能够消退。不能也没有关系,我说是因为刚睡醒就好。总之,我不会让黎语绯知道这些烦人的事。
12点10分,门铃响起,下一秒,手机振动了起来。那人真是一如既往的没有耐心。
我将电话摁掉,打开门的瞬间,古龙水的味道扑面而来;我没忍住打了个喷嚏,皱眉道:“你香水又喷多了。”他向我打了声招呼,转移话题,开始埋怨我,“宋辞桉,你竟然不接我电话。”
“我来开门了,就没接。”
黎星旭啧了一声,往里走,“哪里会多?”
我没有同他争辩,又善意地提醒了一次,让他下次少喷一点。黎星旭不以为意,探头看了看客厅,问我:“那只小狗呢?”
我说:“围栏里。”
“哪?”
他跟瞎了一样四处张望,快走到小屋子才看见棉花糖,“哦,看见了。怎么不穿衣服?”
“什么叫不穿衣服?”我无语地解释:“它有毛。”
“嗷嗷!”
棉花糖的小爪子搭在围栏上,观察黎星旭,让我想起刚接它回来的时候,它暴躁的样子。现在真的乖多了。
黎星旭不可理解地回头看我,指着棉花糖开口:“小狗是要穿衣服的,更何况是这么漂亮的狗。”
“……”我不知道说什么,转身回厨房,随口问了一句,“你中午在这吃吗?”
“额……”他故作深沉地抬腕看手表,“勉强在这儿吃吧。”
勉强?真看不出勉强。
每次他来,都要一面嫌弃我的厨艺,一面吃得精光。承认我做饭好吃,对他来说似乎有些困难。
“洗个手”,黎星旭挽起袖子,跟着我来到厨房,我知道他不会好心帮忙,果不其然洒我一身水才走。
我叹了口气,问:“黎星旭,你有什么毛病?”
“我又不是故意的,甩手没看到你。诶?”他凑到我身旁,低头打量我,“你今天脾气挺好啊,竟然不骂我了。”
我强打笑意,“你也知道自己欠骂啊?”
他笑了,说要去跟小狗熟络感情,我提醒他别被咬了。黎星旭瞥了我一眼,“你巴不得我被咬吧?”
“是。”我点头道:“你赶紧给它咬一口,我出医药费。”
他一副看透世事的模样,摇了摇头,“我就知道,你还是你,最毒妇人心。”
真是好心当作驴肝肺。
不知道他有什么好得意的,笑得像个傻子。我时不时抬头,盯着他在客厅里的一举一动,生怕他伤了棉花糖半分。我知道他不可能故意去做那样的事,但他太过粗心。
“嘭——”
比如现在,是有多蠢,才会把杯子摔在地上?
“不好意思,我收拾。”
可不得你收拾吗?
我累了,气不动,嘱咐他,“小心手。”
过了没一会儿,黎星旭不招惹棉花糖了,溜达到厨房,站在一旁背着手,像是领导视察。他看着我做好的两碟菜,点了点头,又看向锅。
“蒜末为什么不先放下去炒?”
“等青椒下去,撒上蒜焖一下会比较香。”
“哦……你这样不对,应该……”
“黎星旭。”我开口打断,抬头面无表情地看着他。这家伙知道我的意思,撇了撇嘴,不知道嘴里碎碎念着什么,肯定不是什么好话。
片刻后,他拿了一双筷子,在旁边吃了起来。我没有阻止,习惯了。
“诶,宋辞桉,你保研了对吧?”
“嗯。”
“考虑来我公司实习……啊!”
真是厉害,一把年纪了,吃东西还能烫到自己。看他挣扎着吞了下去,嘴里一直在哈气,我倒了杯水放到他面前。
“谢谢。”
“不用。”
“说真的,你要不要来?”他喝了一口水,缓了缓,“我们总部这两年会搬到申市,之后的产业也会以申市作为阵地,开发拓展。我爸之前不重视设计这一块,都是外包。之后打算自己组建团队了,你有兴趣吗?”
我毫不犹豫回绝他,之前已经答应了瞿苌奚,要去帮她。
“为什么?”
“不为什么。”
黎星旭似乎并不满意这个答案,但他没再多问。也是,丰舒黎氏想要什么样的人没有,他才不在意我去不去。黎星旭吃了一片肉,发出嗯嗯的声音,他觉得好吃的时候跟黎语绯的反应倒是像,让我不自觉多看了两眼。
“看什么看?没见过帅哥?”
我收回眼神,不加理会,他说:“对了,小绯想出国,你放心她一个人去?”
我闻言顿住手,哪里可能放心?
“你不去吗?”
“不去。”我摇摇头,撒上蒜末,盖好盖子,“我有我的规划,跟语绯商量过了。”相比出国,工作经验对我来说更重要,更何况是在瞿苌奚手下,论开拓眼界,未必会输给留学。况且,我想快点挣钱,在三十岁前给她一个家。
说到出国的事,她好像下周就要面试了,之后再有两轮筛选,名单就能确定下来,好快……
“诶诶?是不是可以了?”
“嗯……哦!”我回过神,迅速将火关了,把盖子打开。黎星旭哇了一声,说香。我表面淡定,实则在认真地检查有没有烧焦,幸好没有,不然怕是要被他怼。
左等右等,终于等到了开门声。旁边的闲人总算把筷子放下,跑去迎接她。
“小绯!”
“……哥。”
黎星旭这浮夸的叫声,让我抖了一下,鸡皮疙瘩掉一地。被恶心到的不止是我,还有棉花糖。
“嗷嗷嗷!”
他刚抱上黎语绯,棉花糖就冲了过去,我赶紧出声制止,可小家伙哪里肯听,还好有黎语绯在。
“这狗好凶。”
黎语绯将它抱在怀里,给它顺毛,抬头看了我一眼,我笑笑,示意她我活得好好的,没给你哥气死。
我接过黎星旭的话,“它就对别人凶,对语绯很好,见不得别人碰语绯、欺负语绯。养了好久,我才能当它的面牵语绯的手。”
“不错不错。”黎星旭听完乐得眉开眼笑,连连点头,心情大好,“值得养,我要去给它买几身衣服穿。”
“黎星旭,它不用穿衣服。”我说的话他肯定不听,不过黎语绯开口了,“哥,它不用穿衣服,穿衣服容易降低它的抵抗力。”
“放心,我知道。我不会一直给它穿,穿着出去走一圈,回来就脱。”
听他这样说我更不放心了,希望他真的知道。
吃完午饭,棉花糖被他带走。小家伙一直乖乖地没有叫唤,直到它进了电梯,发现我们没有进去,才开始嚎叫。看着电梯门缓缓关上,我别过了头。电梯的隔音效果不算差,但我还能听见它的声音,一阵……一点点……直至彻底消失。
黎语绯捏紧了我的手,我知道她也不舒服,便牵着她往回走。
就这样,棉花糖比预想的更早被接走。我靠在沙发上不发一言地盯着它的小房子看。没有它的叫声;没有它摇着尾巴索要拥抱;没有它护着语绯的时候,冲着我剑拔弩张的样子……家里少了它,像是缺失了许多东西。
“宋辞桉。”
黎语绯在我面前站定,我抬头看她。她换上了睡衣,表情有些凝重。
“棉花糖刚才叫的很凶,你让黎星旭小心点,被咬到要打五针。”
“嗯,我提醒了。”
她的声音清冷,看着不太开心,想来是因为棉花糖。我站起身,牵过她的手,柔声说:“走吧,睡一会儿。”
“宋辞桉。”她扯住我,严肃的看着我。
“怎么了?”
黎语绯注视着我的眼睛,问我:“你有没有哪里不舒服?”
我笑笑,“有啊,心里不舒服,我想棉花糖了。”
“其他。”
“其他……”没字未出口,就被我咽了下去。她这样笃定地模样,让我微微愣神。
“你是不是有什么事瞒着我?”
我呆愣地看着她,在脑子里挑挑拣拣,把上午的事情告诉她:“早上我妈说,我哥的订婚宴我不用去参加了。”
黎语绯眉眼微顿,我挤出笑意,继续道:“我妈说不麻烦我去一趟。”
我怕她让我把庞女士的号码给她,开口补充,“我原本就不想去,正好她说了,给了我一个理由。”
黎语绯明白我的意图,没有追问订婚宴的事,却问我还有没有别的事情。
别的?那只有付瑶的事了,可我哪敢告诉她。跟她大眼瞪小眼,片刻后,转移话题,问她:“几点了?”
她忽然说:“我可以下午请假,或者多请几天。”
“嗯?”我不解,“为什……”
我顿住了,她知道了?我不敢相信,赶紧摸口袋。
“你找手机吗?在屋里。”
“你……”
“付瑶刚才找你,我看了你们的聊天记录。”她一瞬不瞬地盯着我,目光像是能够将我凌迟。
我张了张嘴,却没有出声,一股寒气从脚底蹿至头顶。
“你有什么要解释的吗?”
“语绯”,我辩解道:“我没有想瞒你。”
她摇摇头,将手抽回,“可事实是你瞒了。”
“我……”我百口莫辩,“我想后面找机会告诉你。”
“后面?”黎语绯蹙眉道:“下午我们去找孙医生看看吧。”
“语绯,我不想……”她向后退了一步,避开我的手,跟我拉开距离。
“你放心,我没有任何的不舒服,我真的好了。”
她根本不听我的话,说:“三点,我带你过去。”说完她转身走了。
“语……”我住了嘴,不再吭声,站在原地没有追上去。因为我知道追上去她不但不会原谅我,反而还会爆发争吵。
如她所愿,下午我见了孙医生,他没有发现任何问题;准确地说,我没有让他发现任何问题。回去的路上,我找她搭话:“你放心了吗?”
黎语绯没有理我,我碰了碰她的手,“我知道错了。”
她闭上眼睛,拒绝了交流。
“我就见了她一次,她问我关于季姐的事,我没聊多久就回来了。”
“瞒你是我不对,对不起。”
“黎语绯,冷暴力是不对的。”
“我以后不会这样了。”
……
从下午到晚上,我一直找话跟她聊天。我知道她在气头上,不会理我,但我还是不停地想跟她说话。
十一点多,我回到卧室,她没再看书,正靠在床头视频,我软声问她:“你在跟谁聊天呢?”
连一个眼神都吝啬给我,自然也不会回答我。
“嗷嗷!”
是棉花糖,我想上前,但忍住了。洗漱完躺到她身侧,抬眸看她,“语绯……”
黎语绯始终不看我,这次要这么严重吗?以前至少还会理理我。
我没有参与视频,只是在一旁安静地听。可当我听见黎星旭提议想多养几天棉花糖,黎语绯答应的时候,我听不下去了,猛地坐起身,喊道:“我不同意!”
“哥,就这样。”黎语绯挂断了视频,我急了,伸手想抢手机,她挡住我的手,把手机放到床头柜上。
“黎语绯!”我的声音大了起来,“你故意的是不是?你要这样惩罚我?”
她推开我,抿着唇不说话。见她眼眶有些红,我的气势瞬间弱了下来,服软道:“我错了可以吗?我以后不敢了,你不要这样。”
“语绯……”
“你说话。”
“宋辞桉”,她开口了,一字一句,掷地有声,“我不知道我以后还会不会相信你。”
我的心骤然一坠,“你什么意思?”
“我说过,我不接受欺骗、隐瞒。你都知道,你也承诺过。”黎语绯顿了顿,重重吐了口气,说:“我对你很失望。”
失望?又是失望?为什么我爱的人都要这样说?我死咬着后槽牙,强忍泪水,下了床,“我去隔壁睡。”
“宋辞桉!”
我顿住脚,同她四目相对,她眉头紧锁,声音略微哽咽:“你敢走试试,这两天你都不要想我理你。”
说我爱威胁你,你不也一样?
“黎语绯……我们冷静一下吧。”
“三天。”
我苦笑着看着她,“一周吧,你一周都不要理我。”我转身走了,安静地将门带上。
我靠在门外,听着里面的动静,捂着嘴哭了起来。她生气就生气,为什么要这样?知道我舍不得棉花糖,知道我不喜欢她不理我,她还这样对我。还说对我失望,黎语绯,我很难受。
进了房间,我趴在书桌上小声哭泣,不知道哭了多久,只知道停下的时候,眼睛有些睁不开了。我缓了缓,发泄完后,心情没有变好。我想找点事做转换思绪,便抽出了素描本。可我的笔下是她,眼前是她,满脑子都是她,我后悔了,为什么要跟她生气,她会不会也在难过?想着我毅然决然起身出门,小心翼翼回到卧室。屋内一片昏暗,我的视线有些模糊,看得不太清楚。一点点的挪步,小心摸索到她身旁。借着窗外的微光,我能看见黎语绯的眉头舒展,已经睡着了。我松了口气,安静地蹲在地上看她。还担心她睡不着,没事就好。我抹去眼泪,凑上前亲了她一口。
晚安,对不起。
我没有留下,蹑手蹑脚地去了隔壁屋。临睡前我又画了一幅画,是她抱着棉花糖时候的模样。我想给她道歉,可手机在卧室,我只好在纸上写下心里话。
收起素描本,躺到床上已经凌晨一点,或许是因为哭过,我很快就睡了过去。
我梦见了她。
在梦里,我像往常一样抱着她,哄她入睡。
那样美好,那样甜蜜。
我亲吻她的额头,柔声道:“要不要听故事?”
“嗯?”
“我早上梦到你了。”
黎语绯摇摇头,说不敢听。
“为什……”刚问出口,我反应过来,“不是那种梦啦,你干嘛这样想我?”我低声笑着在她身上挠痒。她按住我的手,止住笑求饶,“我错了,你说。”
“我梦到我和你在树下,我们拥抱、接吻、然后……”
她打断我,“可以了。”
“不是”,我把她揉进怀里,没忍住笑了起来,听着是有些不大对劲。
“你好好听啊~”我清了清嗓子,正经了语气,说:“我感觉那是未来的画面,我向你求婚的画面。”
怀里的人没再捣乱。我放缓语速,娓娓道来:“那天天气真的很好,碧空如洗,是你喜欢的湛蓝色。我们好像……很久很久没见面了,你说你管的一个病人痊愈了,顺利出院。你说讲座开得很顺利,可以好好休息两天。你说……”
“我扣住你的手,为你戴上了戒指,可你还没说你愿意。我就当你说了,问你能不能给我两周时间,跟我出国领证,后天出发。你猜你怎么回答我的?”
她没有说话,我小心翼翼地松开了手,她睡着了。
我住了嘴,在她唇上落下一吻。
你说,下午就走。
朦胧间,我听见了自己的啜泣声,我微微睁眼,忽而唇上一暖,轻慢、柔软……让我的脑袋又昏沉了起来……
第二天,我早早醒来,回想着晚上的梦,想到昨晚同她争吵,心像是缺了一块,一阵阵泛酸,一阵阵发疼。
我起床洗漱完,便去做早饭。时不时望向卧室的门,不知道她怎么样了?
刚过七点,听见门把按动的声音,我立即收回视线。可我哪里控制得住不看她,抬头瞄了一眼,目光不自觉地停驻。她的精神不太好,提着包朝我走来,却对我视而不见。
“早……”
她没有搭话,拿过杯子倒了杯水,喝了半杯就走了。发现她是直接出门,我忙道:“诶?你不吃早饭吗!”
“砰——”
门被关上了,我停下了手。
她搞什么?
我无法形容自己的感觉,将油烟机关了,将火关了,在厨房站了许久,才转身回卧室。看着屋内的陈设,眼泪不受控制地掉落。她将屋子都收拾好了,像是在用这种方式告诉我,她能做的事有很多,只是一直给我机会照顾她。没有我,她是这样过的,她自己能过得挺好的,不是吗?
我在屋里哭了很久,眼泪像是流不完一样,可这样的发泄根本起不到任何作用。
[我:黎语绯,对不起,我错了。]
[我:记得吃早饭。]
[我:我去学校了。]
还有一句,我没有问:你昨晚,是不是来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