景深牵着马和银灯一起走,没两步就走到了陆家门口。
银灯回头问他,“你还要住在张家吗?”
景深翻了个白眼,“不住张家还住你家吗?”
然后就见青年停下来回过头,眼睛里竟然带了一丝期盼,那神情不像是假的。
喂喂喂,这他·妈可是犯规啊!
他伸手敲了一下青年的脑袋,“想什么呢!你小子。”
“嗷。”银灯被敲了那么一下,叫出声来。
景深啧一声,伸手揉了揉。
“白瓜呢?”
景深一顿,带了些叹息,“走了。”
走了?意思是没了吗?
“这样也好,愿望一定实现了吧。”
景深没有搭话,大手压在银灯的头上,银灯看不见男人的表情。
银灯觉得他应该安慰一下男人,却实在没有安慰人的天赋,过了许久也只是闷闷地说,“人的相遇和分离,从来都不是自己说了能算的,所以,在这个时候,过得去,才是最重要的。”八壹中文網
这是他在书里看见的。
男人把手往下挪,捧住了银灯的脸,目光沉沉,“那我呢?”
若我走了,你也会过得去,很快就选择忘却吗?
银灯撞进男人的眼睛里,黑色的瞳孔映照出他的样子,“话是这么说,可很多人,并不这么做。这世界上,也有很多人和事,是过不去的。”
男人的眼睛亮起来,像得到了蓄谋许久,梦寐以求的东西。
他笑起来,嘴角勾出好看的弧度,捏着青年的肩膀微微弯腰与人额头相抵,喃喃道,“这样就好,这样挺好。”
“阿离。”
银灯一愣,扒下男人的手回头,就见陆允站在门口,一身深色长袍翻涌着,眼神像是要吃人。
景深抬头,对上陆允的眼神,那里阴沉沉的,看着他的目光像是在看一个死人。
“父亲。”
陆允转头上下扫了一遍银灯才开口,眼睛里的温柔要溢出来,“回来了就回屋子吧,外面太阳大,你身子弱,别中暑了。”
前后的态度,简直判若两人,对比不要太明显。
银灯回头去看景深,景深对他笑着点头。
“阿离。”陆允催促起来,从银灯回头,他就不悦起来,眉头微皱。
“哦。”银灯连忙回答。
看着青年走进去,景深的笑渐渐失了感情,他与陆允对视,丝毫没有落下风,“陆伯父。”
伯父?陆允眉角一挑,露出厌恶的表情,他站在台阶上居高临下,棱角冰冷。
“景大人既已离开,又何必再回来,纠纠缠缠。”
“陆伯父说笑了,景某去哪里,是自由。”
“别以为我不知道你安的什么心,这亲戚,不是谁都能攀的。”
景深闻言露出一个恶劣的笑,说来不知为何,莫名地不喜欢这个人。
“攀不攀,还不是陆老爷您说了算的。”
陆允眯了眼,透出锋利,咬着牙警告,“你敢。”
景深的肌肉绷紧了,就在那一瞬,他察觉到了浓浓的杀意。
果然……
他可以理解一个父亲对儿子的控制欲,但是,那种溺爱和掌握的尺度早就超过了父子的界限,反而更像是一个人对自己的所有物做出支配的行为。
就像是,我的头发想怎么搞是我的事情,剪了也好,盘了也好,就算你夸它闪耀明亮,迷恋于它的光泽弧度,再喜欢,你都没有资格来插手。
这种感觉,让景深很不爽,身体深处有什么翻涌起来,更加剧了他的焦躁。
他握紧了手里的刀,扯开一个笑,眼睛里却没有丝毫笑意,拱手道,“那就走着瞧吧。”
第二天,景深在门口等了半天,银灯都没有出来,就算不用脑子想,景深也知道,是被陆允禁止出门了。
等?
景深冷笑一声,怎么可能。
他翻过院子,把刀换到另一只手上,左右看了两眼,快速穿过长廊。
今天天气很好,昨个晚上下了雨,云很多,还有风,一点都不热。
银灯本来是坐在院子里的阴凉处看书的,看到一半儿就睡过去了,书被推到桌子边儿,要掉不掉,刚好保持了一个平衡。
景深注意到,院子外站着几个大汉,还有看起来就精悍的老妈子带着丫头转来转去,这阵仗,跟守什么似的。
跳到院子里,一眼就看见趴在桌子上的银灯了,他的嘴角不自觉勾起笑,神情也柔和起来。
树荫慢慢移过去,阳光落在青年脸上,他不安稳地皱了皱眉。
景深心头一动,伸手撑在桌子上,把青年环在臂膀里,这样,他的心才安稳了一点点。
离这个人越远,他就越焦躁。
回京都的那几天,睁眼闭眼都是这么个人,什么也做不好。
如今靠得近了,那种感觉却没有丝毫减弱。
他要做一件事……
什么事?
……不记得。
这让他烦恼,让他不安。
阴影落在桌子上,阳光被遮挡。
景深看着青年被撒上一层黑色,呼吸乱了,胸口急鼓。
这种把一个人从光明中拉进自己的身下,被自己的阴影笼罩的熟悉的感觉,触动了景深头脑深处的某根线,他的目光暗下来,似乎是想到了什么,手指已经蠢蠢欲动。
这种感觉,控制不住,就像是有什么在引诱着他。
明明知道自己这样不正常,但是遇上这个人,心中疯狂的念头就压制不住地涌上来。
明明,不过是刚刚才明了了心意,明明,不过才一天未见。
可心中的渴望,却像饿了许久的猛兽压制不住,他好像已经看着这个人很久,盼望了很久,祈祷了很久,失去了很久……
他的眼睛里充满着占有欲,那一瞬间,他仿佛变成了另外一个人,那种决绝,忧伤,强烈的克制,犹如看着自己唯一的珍宝,他轻轻吻在青年的发梢,浑身颤抖着,不敢僭越一步。
“一步一步,总会走到你身边的。”
银灯睁开眼,胳膊麻了。
他怎么在这里睡着了?也没人叫他。
“醒了?”
银灯抬头,就见陆允坐在桌子对面,手里拿着他方才看的书籍,他直起身子,身上的外套就掉了下去,轻轻落在脚边。
陆允的目光意味深长,他朝着地上的衣服看过去,银灯还在发愣,后知后觉地把衣服捡了起来。
深灰色的衣服,没见过的样式。
银灯的衣服都是陆允看着做的,样式和颜色都是他亲自挑的。
银灯捏着被太阳晒得发烫的衣服,怪不得他睡着觉得热,搞了半天,是有人跑进来转了一圈。
陆允把书合起来,丢在桌子上,砸得茶盏叫了一声。
“家里的监管还是太弱了,随随便便一个人就能来去自如,今天是给你披了件衣服,明天要了你的命你都不知道。”
“父亲。”
银灯抬起头,对陆允这样的语气感到不快,他不知道为什么,为什么这个世界会这样,陆允简直就像一个bug,把一切都看得清清楚楚。
银灯能察觉到,陆允很厉害,所以他一直都很听陆允的话。
不只是因为和陆允不熟,也不只是因为他是这具身体的父亲,更大的原因在于,陆允这个人让他摸不透,甚至,有些隐隐的畏惧,刻在骨头里的,敬畏。
但又好像很亲切,这种感觉,玄之又玄,说不清楚。
“怎么?要为一个外人,跟你最亲近的人吵架吗?”陆允的声音轻轻的,很温柔。
“我……”银灯看着陆允,一时间竟说不出话来。
陆允叹了口气,看向天边,那里有残破的夕阳。
他的目光穿透了空间,像是望着未来,看见了什么。
语调很慢,带着慵懒,“阿离,我们的时间不多了。”
风声飒飒,就在一瞬间,银灯能够清晰地感觉到,有什么东西,喧嚣起来,按耐不住了。
他看着眼前的陆允,微微睁大了眼睛,慢慢吐出两个字,“天…道?”
“怎么了?”陆允回过头来,似笑非笑地看向银灯,黑色的瞳孔渐渐转变,透出金色来。
地上的影子也渐渐变了形状,犹如被银灯那声天道唤醒了一般,甚至缓缓浮动起来。
开心?不存在的。
银灯曾经想过很多次,若是他见到天道会是什么样子,可是想是一回事,真正经历又是另外一回事了。
他见到了规则的管理与执行者,天道本人。
血液冻了起来,从尾椎冷到了头皮。
天突然黑下来,门前的红色灯笼摇摇晃晃,铜铃猛地颤了一下,青藤伸手捏死一只黑色的残影,厌恶地丢在地上。
小女孩眼神空洞,猛地朝一边看去,消失在原地,随即出现在另一边的窗棱上,手里还捏着左右摆动的黑影。
艳丽的女人抹了一把嘴唇,咒骂道,“切,都发什么疯!”
那些东西,完全地兴奋起来了。
“你怎么……”
银灯看着面前人眼睛的金色越发浓重,慢慢地汇聚成一团青金,比先前猫型的要冷冽得多,高高在上,难以接近。
天道笑着凑近了,“不想等了。”
什么意思?
“就是字面上的意思。”
银灯瞪大了眼睛,什么?
“时间太长了,银灯。”天道的瞳孔里倒映着青年的惊讶,他有些愉悦,“银灯,不怎么听话呢。”
“我们明明约好的,只要你见到那个人,就乖乖地听话呢。”
“可是银灯,不听话呢。是因为时间太过久远,还是因为你见到了那个人,就忘记了约定呢?”
他撩了撩袍子,“又或者是,做人做久了,连带着染上了人的欲望,贪心不足起来?”
银灯把脸别过去,手心里都是汗水,他的睫毛颤抖着,透露出浓浓的不安,“我……”
“嘘——我知道银灯想什么,我都知道的。”天道把手指放在唇边,弯了眉角。“毕竟,我们在一起这么久,亲近地仿佛是一个人了呢。”
多说无益,对着天道,银灯第一次体会到这个词的真实含义。
对着天道思想的碎片与对着本人是完全不同的。
“为什么……是我呢?”
银灯低垂着眼,捏了捏自己的指甲,“为什么,要挑到我呢?我明明,没有什么特别的。”
就连当初,都是天道自己找过来的,那时的他什么都没有,若是没有天道递过来的枝头,他还不知道拖着那永恒的生命在哪里游荡。
天道托着下巴,细细端详,带着薄薄的笑,并未回答。
“你说过,像我这样步入大世界的候选人有很多。”他抿抿唇,有些不解,“我明明,不是最好的那个。”
他甚至不止一次地违背了天道规则,是个任性的,不合格的竞争者。
说到底,他之所以还在这里,不过是为了那点私心罢了。
“你也知道,我本不是冲着你的位子去的,我不过是为了……”
“但是银灯——”天道眯了眼,笑得很开心,说出的话却让银灯遍体生寒,“你可是我的眼珠子啊。”
银灯猛地抬起头,心脏快要跳出来,这句话压得他喘不过气来。
眼……珠子?!
他不自觉地去瞧天道的眼睛,那里明明亮亮地缀着两颗金色。
垂下眼,轻轻松了口气,在心里笑自己太把天道的话当真了。
一只手伸过来,银灯猛地往后退,动作之大,让两个人都愣了一下。
天道把手收回来,“你出汗了。”
银灯僵直着身体,感到自己胸口有些疼痛,恍然发现自己很久没有呼吸了,他深深喘口气,扭过身子背对着天道,闭闭眼,汗水从鬓角落进草丛里。
天道金色的眼睛里翻涌着丝丝缕缕的黑色,“你怕我。”
不是问句,是肯定的语气,银灯一愣,他反应过激了。
“你不该怕我。”天道的目光紧紧落在银灯身上,“我们应该是最亲近的人,你不该怕我,银灯,你不该怕我。”
眼珠子若是与眼眶不和,身体会很不舒服,很不舒服。
“不是怕。”银灯喘过气,慢慢转头。
对,不是怕,说是怕,倒不如说,是一种强者对弱者的压制,那是一种骨子里的臣服和命令。
可银灯不想这样,或许是身体的反应和灵魂意愿相背离,所以才会反应这么大。
“我只是,不习惯。”
天道挑起眉头,他的心里明亮如镜,“不习惯?那你习惯谁?那块石头吗?”
银灯一愣,天道看着他又叹口气,“银灯啊,你不能总是这样,你为什么就认准了他?”
银灯捂着胸口的手慢慢放下来,他从没有思考过这个问题。
他只是,一味地觉得应该这么做,所以他就这么做了。
“或许,是因为我所遇见的所有人都待不久,只有他,待在我身边的时间最长。”天道听到青年这样说,“只有他是特别的,只有他是不一样的。”
天道一愣,没想到银灯对于那个人的印象和依靠是这么来的。
银灯是个极端慢热的人,外表看起来多么的热情开朗,那也是表面,要走进他的内心,刨个坑,再把自己埋进去是很难的一件事情。
对待银灯这种人,只有不断的骚扰刷存在感,和及其长情的陪伴才能奏效。
他们认为自己感情淡薄,为自己扣上薄情的帽子,对待感情分外小心翼翼,拿不起,放不下。
天道感觉到银灯翻涌起来的情感,按上了银灯的头,“是我的错,银灯,是我的错。”
他应该早点想到的,人是一种奇怪的生物,他们只会在时间的堆积中越发地难以离开另一个人,尤其在双方都无所依寄的情况下,对方就成了救赎,成了唯一的温暖。
他想起来方才。
那石头目光灼灼,透着毫不掩饰地欲望,恶狠狠地对他说。
“要我放弃他,你做梦,就算你是天道又怎样,你早该想到,我会怎么做。”
那样的眼神,仿佛在维护手中的唯一一块浮木,不愿意沉没在水中。
“总有一天,我会把他抢过来的……很快,很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