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人出生之后,就一直是一个人,我是这样,银灯,你也会是这样,不应该有所差别。
天道的语气缥缈,“从一开始,我就不该让你再见他的。从一开始,就不该让你去找他,也不应该允许让他来找你。”
人世间的一些事,终究是不适用于他们这样的存在,比如说,情与爱,别与离。
银灯一抖,“不……”
不是这样的。
他把银灯抱在怀里,“经历的世界平稳无害,让你失去了敏锐的察觉度,你分不清那些情感,辨不清楚真相。银灯,很多事情不是你想的那样,你对云祲,那不过是亏欠,是习惯。”
银灯摇头,不是的,不只是亏欠,不只是习惯……
“你需要到新的世界经历新的事情,慢慢成长为最完美的样子,做一个优秀的旁观者。你要听话,银灯,只有听话的孩子才会得到他想要的东西。”
天道的声音带着蛊惑,“要成长,要坚强,要落落大方,要不负众望。”
“能放下的都放下,得过且过。银灯,强大的人是不需要弱点的,规则不应该有漏洞,规则应该是完整的,独立的,不为人所动的。”
“你应该独立于世界之外的,不与任何人有牵扯。所以啊,银灯,你不能为一个无足轻重的人动摇。”
天道的周身萦绕起丝丝缕缕的黑,那黑色仿佛是从这世界中召唤而来的墨色,厚重得像是拉下了光明的帷幕。
黑暗如浓雾笼罩,天道的左眼渐渐暗淡下来,逐渐成为一片黑色,左脸被隐藏起来,只右眼在黑暗中透出光芒来。
从远处隐隐传来一声叹息,“又是一个坏掉的世界,银灯,你看啊,对于世界来说,规则就是一切。”
可是却没有人回答他,那个声音慢慢笑起来,“没关系,下一次我们再见的时候,我想,你会明白的,我的孩子。”
银灯猛地惊醒,满头大汗,身体却还在禁不住地颤抖。
蝉声一声连过一声,风吹过来,汗水蒸发带来的凉意让银灯打了个颤。
桌子上放着未看完的书,要掉不掉,被推在桌子边缘。
银灯抬头,树荫过去了,阳光直直落下来,刺得他脑袋一懵,连忙转过脸去,耳鸣得厉害。
他伸手按着桌子,脸色苍白,冷汗顺着鬓角从下巴滴在草丛里,仿佛下一秒就会倒在地上。
银灯觉得整个世界都在旋转,他本能地抓着桌子,闭眼的前一瞬仿佛看见了一抹黑色。
他趴在桌子上,费力地睁开眼,透过胳膊的缝隙往下看,在他的脚边掉着一件深灰色的衣服,那个样子,跟方才他看见的一模一样。
可是现在,他已经没有力气去分辨哪一幕是梦,哪一幕是现实了。
迷迷糊糊中,他感觉到有人抚上他的肩头,额角有什么轻轻掠过又离开。
再睁开眼时,他已经回到了房间里,一如刚到这个世界里的情景,只不过……
银灯转过头,只有陆允背对着他坐在桌子旁,没有了那个老太太,也没有了抹泪的妇人。
“少爷!”杏儿瞧见银灯睁开眼,轻声叫出来。
陆允一颤,连忙走过来,“阿离,还有没有哪里不舒服?”
陆允的眼睛里爬满了血丝,鬓角也染上了白发,眼睛浑浊起来,没有了凌厉,也没有了风光。
没有强势,只有父亲对孩子的担忧,脆弱得不堪一击。
银灯倏地想到,陆允的年纪,也不过是四十岁上下吧,就已经有了这么多的白发。
他摇摇头,张开干裂的唇,银灯听到他的声音嘶哑,“我没事,父亲。”
陆允颤着手去摸银灯的头发,银灯在带了力道的按压下顺从地闭上眼。
银灯可以想象到陆允脸上的表情,带着失而复得的喜悦和后怕。
世界不对了。
银灯的身体意外地疲弱,迷迷糊糊在床上躺了好几天,一闭眼都是接踵而来的梦境。
天道走了,如今的陆允不过是一个生活在世间的普通的鬼。
他也是。
景深不见了。
像是每一个鬼怪消失时的样子,镇子上所有的人都不知道这个人的存在,不仅如此,雪媚娘也不见了。
巷口的寿材店变成了刺绣坊,里面的人不知所踪。
银灯不知道,他为什么还在这里,那一天,天道为什么不把他带走。
跟天道见面的场景就像是一场梦,时间越久,记忆越模糊。
银灯坐在席间,看着人们相互交杯的笑脸,忽然觉得分外不真实,他现在,是在哪里?
“阿离,你怎么在这儿?我找你好久。”
银灯抬脸,张为泽捏着金樽弯下腰,一身红袍,笑容洋溢,头发一丝不苟地梳起来,也算人模狗样儿。
对了,张为泽成亲了,银灯恍然意识过来,今天是张为泽的喜宴,对方是个规规矩矩的小姑娘,他也没见过。
先前还魔性一般叫喊着要出去找人的张为泽突然就冷静下来,还听了张氏的话,开始考虑成家立业。
或许,是因为那个让张为泽魂牵梦萦的人,已经消失在这个世界上了吧,像所有一瞬间消失的鬼一般,被所有人遗忘了。
张为泽倒出一杯酒递给银灯,“阿离,你可是我唯一的好兄弟,今天你可得给哥们一个面儿,至少喝上一杯吧?”
银灯看着张为泽脸上的笑,“你幸福吗?”
张为泽一愣,伸手攀上银灯的肩膀,“你相信一见钟情吗?”
银灯说,“不信的。”
张为泽的笑意不减,“由不得你不信,阿离,世界上是有一见钟情的。”
“你对你的新娘子?”
身着红袍的人面露骄傲之色,“嗯,看见第一眼,就觉得这辈子就是她了,谁也改变不了。”
“新郎官!”
“喝一杯啊!”
张为泽被人叫喊着过去陪酒,转头就把银灯忘在了身后。
银灯扭头看看忙起来的张为泽,想要从他的脸上看出些什么来,说实话,他还是有些不肯相信,那样疯魔的一个人,就这么把让他失控的人给忘了,转眼一见钟情了另外的人。
那样浓烈的情感,就只是一瞬,就消散了……
从头至尾,张为泽就像是每一个娶到自己心仪的另一半的人一样,让人挑不出任何错处。
银灯看着那样的张为泽,只觉得心头发寒。
就这么轻易地,让一个人走上了另外一条道路,被操纵着,忘记了一个人,和另外一个人结合在一起。
喧哗声外,银灯忽然意识到天道把他留在这里的意味。
你看啊,对于人来说,不管少了谁,缺了谁,难过只是难过,总归还是会过去的。
哪怕是记在心里万分不愿放弃的人或事,都会迫于规则和时间消散在眼前。
银灯猛地低头,不愿意再看张为泽那狼狈的样子,那副,不知道自己失去了什么,仿佛什么都没发生,还在言笑晏晏的狼狈样子。
他看见清冽的酒水,耳边的喧哗声渐渐升起来,酒气弥漫着,他可以想到这酒的味道。
犹豫着捏起酒杯,轻触了唇角,仰头灌了下去。
跟想象的一样辛辣,绕过喉头,灼热过后是绵长的甜味。
胃部烧了起来,刺得他有些难受。
身体的警告瞬间带动了情绪,人在难受的时候,情绪总是会分外脆弱。
他伸手去摸酒壶,耳朵要烧起来了,热气蒸腾着侵袭到头顶,让他无法思考。
天道的声音回响在耳边,模糊的梦境逐渐清晰起来,他看见天道的样子,听见他的话语。
银灯,你对他不是喜欢,只是习惯。
青年的手一顿,颤着唇回应,酒水倒出来大半,“不是的……”
银灯,他对你来说没有那么重要,那不过是个误会……
“不是的。”
银灯,你不是喜欢他,你只是太孤独了……
“不是这样的。”
“不是……不是这样的。”
银灯摇摇头,保存着仅剩的理智,把酒壶放好,按着桌子站起来,摇摇晃晃地往外走。
他摸着头,觉得自己应该是醉了,衣服皱起来,撞到别人,这些东西他都没有办法去思考。
不知道要往哪里走,浑浑噩噩,没有方向。
他抬手捂住耳朵,想要抵挡那些贯穿入耳的声音。
不是这样的,不是这样的,他是喜欢的,是喜欢的,真的,喜欢的,好喜欢的……
他是真的喜欢的……
“哎,小心!”
“啊——”
众人尖叫着躲避,银灯茫然抬头,身体就往后倒去,有什么揽着他往后移动了两步。
啪!
脚边砸下来一个花盆,棕黑的土散了一地,原本娇艳的花颤颤巍巍倒在地上无人问津。
银灯微微睁大了眼,他能感觉到自己脖颈边浅浅的呼吸,身后温热的怀抱里是熟悉的味道,他的胳膊上还有被箍住的力道和热度。
他不敢相信地伸手去摸自己的胳膊,是自己的衣服……
那个好看的青年突然往后退一步,像被谁拉着一般躲开了楼上掉下来的花盆。
他愣在那里半天,没等众人回过神,就颤抖着转身,像是那里站着什么人般伸出手,虚晃着抓了一下空气。
随即就像是崩溃了一般呜咽出来,颤栗着失了力气般慢慢蹲下来,用尽了全身的力气发泄,哭得像是被世界抛弃了的孩子。
街上的人围过来,好心地询问是不是哪里受了伤。
楼上不小心把花盆推下来的小孩子被父母拉着来赔礼道歉,所有人都可怜着地上受到惊吓的青年,却没有一个人知道。
为什么只是一个有惊无险的小事件,就让他哭得这样让人心疼,抑制不住地鼻头发酸。
风绕着房角走了一遍,转着圈儿掀起青年的衣摆,吻在他的发梢眼角,轻声道,我在。
人与人的相遇,在一开始,总是分外温柔。
不管结果如何,共同度过的那些时间总不会说谎。
一如那书生遇见了姑娘,一如梅香遇见陆离,一如张为泽与那未曾谋面的心头朱砂痣。
我们来到世间,得到爱,再失去爱,每一份喜悦,每一份苦痛,都是生命的馈赠。
有些人沉溺其中,宁愿以身相殉,投身于火焰之中,只为和那人成为一个世界的人。
夜幕降临,张家红色的灯笼挂满了庭院,橙色的光芒很弱,只够照亮一隅。
整个宅子冷冷清清,白天的喧嚣仿佛是个假象。
红色盖头下的新娘低着头,双手修长纤细,雪白如葱,很适合弹琵琶。
张为泽捏着漆黑的秤挑起床上人的红色盖头,撞进一双羞涩的眼睛。
眼角上挑,清冷又妩媚,乌云微堕,胸前勾着丝丝缕缕的红,绕成一枝牡丹的样子。
偏远的房屋里,张氏抱着黑色的牌位,头发散乱,一下一下拍着那黑色。
摇椅吱吱呀呀地晃着,她的口中还喃喃着,我儿快睡,我儿快睡……
陆允捏着血红色的玉佩一遍一遍地磨搓,他看着满堂的牌位,身形消瘦。
管家从外面慢慢走进来,看了一眼满堂的黑,叹口气,“老爷,把您的牌位撤下来吧,这样不好。”
陆允沉默着,良久,才伸手把上位的写着陆允的牌子拿了下来,看了好一会儿又放回去,“不必了,等我百年,也省得再做一副。而且……这样看起来,就好像我还陪着他们。”
“老爷!”管家忍不住开口。
陆允叹口气,瞧着那陆离二字良久,“忠祥啊,你说,我是不是一个好父亲?”
管家看着老了不止一点的陆允,“老爷,少爷他最崇拜的,就是您了。”
陆允点点头,眼角泛红,捏着冰飘南红的手指攥白了,微微颤抖起来,“那就好,那……就好。”
我们的嘴上竖起坚硬的城墙,心里却早已经软成了棉花糖。
哪怕在时光的长廊里,我们深爱过的那些人,早就在告别的那一天就消失在这世界上——
我们依旧会抱着爱,深深地,深深地怀念,流连,漫步于故地,醉倒在梦境中,或哭喊着,或带着笑意醒过来。
这就是人的眷恋。
身为这其中的一员,面对失去,我不愿意迈过那个坎,情愿一直停留在过去,让自己不至于忘记了那份悸动,那份悲痛。